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苯二氮䓬类药物,一种常见的镇静催眠药,常被用来治疗失眠、焦虑、惊恐发作等。BZDs 是全球处方量最多的药品之一,每天,地西泮、劳拉西泮、奥沙西泮、阿普唑仑等 BZDs,都会出现在临床各科医生的处方单上。

然而 BZDs 的成瘾风险却长期被医生、患者所忽视,成瘾者可能出现肝脏损害、认知功能损伤,增加得老年痴呆症的风险,并且因为成瘾无法正常生活、工作。

“是良药也是‘毒品’,”在深圳市康宁医院成瘾医学科主任医师杨梅看来,不必把 BZDs 视作洪水猛兽,因噎废食耽误治疗,但必须注意其成瘾性,“从某种意义上讲,越是好的东西就越可能是坏的东西,所以使用 BZDs 必须把握好分寸,遵医嘱、在剂量范围内服用。”

风靡

白色的圆形药片一粒又一粒送入口中,就着热水咽到肚子里。不到一个小时,一板 10 粒装、规格为 0.5 mg 的劳拉西泮就吃掉七八粒。药量增加,鲁丹也逐渐平复紧张、焦虑的情绪。欣快感袭来,她像喝醉酒一样睡去。

“没有心思做别的事。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吃药。”25 岁的鲁丹如此描述对劳拉西泮成瘾时的感受。

4 年前,大学本科毕业之际,鲁丹患上严重的抑郁症、焦虑症,也是在那时她第一次接触到劳拉西泮。当时她服用两种药物,一种是抗抑郁、抗焦虑药文拉法辛,但起效较慢;另一种是劳拉西泮,起效快,可以用来缓解急性焦虑和抑郁。

劳拉西泮是中枢神经系统抑制剂,属于镇静催眠药,是一种苯二氮䓬类药物。

1955 年,知名药企罗氏公司的波兰裔化学家莱奥•施特恩巴赫合成了氯氮卓,并于 1960 年投入市场,这就是世界上第一种 BZDs 。1963 年,第二种 BZDs 、中文译名为“安定”的地西泮问世,很快畅销全球。此后,奥沙西泮、替马西泮、劳拉西泮、阿普唑仑、咪达唑仑等 BZDs 也相继问世。

比之于第一代镇静催眠药巴比妥类药物,使用 BZDs 出现呼吸抑制的几率更小,治疗指数更高。凭借这一优势, BZDs 迅速取代巴比妥类药物的地位风靡全球。如今它们也被视作抗焦虑药、催眠药、抗惊厥药和肌肉松弛药,其作用机理是通过增强 γ-氨基丁酸对 GABA-A 受体的作用,从而抑制中枢神经系统。

自问世以来, BZDs 的处方量就呈增长态势。相关数据显示,至 1977 年,BZDs 已成为全球处方量最多的药物。

今年,由国内多位精神科专家联合撰写的《镇静催眠药合理使用专家意见》指出,根据美国研究数据,2008 年, 5.2% 的美国成年人使用过 BZDs,到了 2013 年, 这6 年间使用总量上升了 200%;我国台湾地区的数据显示,2000 年到 2010 年,BZDs 的处方量增长了 238%,占总处方的 53%。

时至今日,尽管已有某些与 BZDs 治疗效应相似的药物,如非 BZDs 催眠药,新一代的抗抑郁、抗焦虑药物等。但 BZDs 以其起效快、疗效肯定、相对安全等优势,仍在临床各科广泛应用,地位不可替代。

国内的 BZDs 使用情况尚缺乏权威的流调数据。上海精神卫生中心、中南大学湘雅二院的专家曾在上海、长沙、成都、武汉的精神专科医院展开调查,结果显示近一半的门诊患者处方过至少 1 次镇静催眠药。

而 25 岁的鲁丹,只是 BZDs 庞大使用者群体中的一员。

致瘾

巨大的处方量背后,是经常被医生、患者忽视的 BZDs 成瘾风险——这也让 BZDs 的临床使用,在过去几十年处于争议之中。

前述《镇静催眠药合理使用专家意见》指出,多个版本的抑郁症治疗指南虽然认为联用包括 BZDs 在内的镇静催眠药,能改善抑郁症状,缓解抗抑郁药不良反应,但由于 BZDs 有成瘾性,因此不推荐长期使用。

近年来,不少研究报道了 BZDs 的成瘾性和依赖性,长期治疗可能出现过度镇静、认知损害、意识障碍、心血管异常等副作用。因此,多数相关指南、专家共识推荐 BZDs 使用时间是:2 到 4 周内短期使用。

然而,“偶尔治愈”接触多位 BZDs 使用者、精神专科医生发现,超过这一推荐使用时间,长期服用 BZDs 的患者为数众多,其中不乏数年、数十年服用的患者,这增加了 BZDs 依赖的风险。

2017 年开始接触劳拉西泮后,鲁丹“吃了就停不下来”。随着服用次数增加,她感觉对药的耐受性在增强,需要不断加量才能达到原先的药效。于是她每天吃劳拉西泮的剂量,从 0.5 mg 加到 1 mg 、 2 mg、3 mg、4 mg……这还不包括失眠、焦虑发作时的紧急用药。

鲁丹服用的劳拉西泮片。

图源:受访者供图

2020 年,感觉不能再这样持续下去的她,到上海一家精神专科医院的成瘾医学科寻求帮助,最终被确诊为 BZDs 依赖。

回忆最开始吃劳拉西泮时,鲁丹说,主治医生没有提醒她长期服用有成瘾风险。后来她几次到医院复诊拿药,也换过几个医生,但多数医生都让她继续吃,只有其中两个医生提到成瘾问题。“我记得一个男医生听说我劳拉吃了一年多,眉头一皱,告诉我,‘年纪轻轻的,要是以后药物依赖了该怎么办?’”

多位服用 BZDs 的患者告诉“偶尔治愈”,医生开药时,并没有提示成瘾风险,且不同医生对 BZDs 的成瘾性有不同观点,患者因此感到迷惑,不知道是否应该戒断。

北京回龙观医院酒药依赖科副主任医师杨可冰认为,临床中,综合医院的医生乃至精神科医生之所以没有充分提示 BZDs 的成瘾性,一方面是医生对此缺乏了解、疏于关注,另一方面,则是由于精神科医疗资源有限,门诊病人数量多,时间紧,医生优先考虑治疗,没有足够的时间、精力去做这件事。

“举个例子,BZDs 有个特点——不能和酒精合用,否则会加重中枢神经系统抑制,严重的可能导致昏迷,威胁生命安全。”杨可冰说,“但除非是酒药依赖专业的医生,否则,其他医生很少会提醒患者注意。在门诊我们遇到过不少患者,他们喝酒后不过瘾,吃 BZDs,由此导致意识严重丧失,呕吐、溺死、呛死的都有。”

深圳市康宁医院成瘾医学科主任医师杨梅告诉“偶尔治愈”,目前,医学界对 BZDs 的成瘾性有不同看法。一类医生认为可以长期使用,忽略了成瘾风险;另一类医生担心其成瘾性,用药十分谨慎,但也可能会导致患者未得到合理治疗。

“被滥用或依赖的问题越来越引起关注,但也不能因为少数人出现了滥用、依赖的问题,而让大多数需要使用此类药物的患者的可及性受到影响。”上述《镇静催眠药合理使用专家意见》中,专家们如此写道,“过分严格的管控可能导致患者或医师惧怕使用镇静催眠药,从而造成医疗不充分。”

但在杨梅看来,目前存在的问题是,医生对 BZDs 的成瘾性普遍认识不足。

“如果医生自己都认识不够,又怎么可能去提示患者?”杨梅说,“BZDs 的研究发展到今天,医生的成瘾风险提示尚未做到位,这会是一种临床诊疗不规范。医生应该尽可能客观地向患者传达科学信息,至于吃还是不吃,患者有选择权。”

失控

BZDs 成瘾后,患者的工作、生活随之被打乱。

国内多位精神卫生专家联合撰写的《苯二氮䓬类药物合理应用与成瘾预防》认为,BZDs 依赖的临床表现,主要为耐受性、躯体依赖及精神依赖,其核心症状是强迫性用药,难以控制使用时间与剂量。患者反复戒断但难成功,停止使用药物时出现戒断症状,并导致一系列躯体及心理损害,影响了正常的生活、工作。

鲁丹就曾有过这些临床表现。她告诉“偶尔治愈”,在自我感觉最上瘾的阶段,她无心工作,裸辞在家,待在出租屋中不和别人交流。但失去工作就越焦虑,越焦虑就越想吃药,“陷入死循环”。而且,每次药快吃完但还没到拿药的日期时,她就会感到焦虑,甚至要让相识的病友寄药。

34 岁的林平在北京一家外企工作,也曾是一位 BZDs 依赖患者。

2015 年,林平在外出旅游,因为兴奋睡不着觉,吃了家人的阿普唑仑。此后,吃阿普唑仑的药量逐渐增大,服药频率变高,他怀疑自己后来出现的焦虑、惊恐发作症状,都与服用阿普唑仑有关。为此他曾尝试停药,症状却进一步加重。

2019 年端午节,林平到北京安定医院成瘾医学科就诊,住院接受治疗。“不能出门,每天在床上度过,几乎丧失了所有的生活能力”,回忆起戒断阿普唑仑的场景,林平记忆犹新。对 BZDs 的依赖,已然影响到他的社会功能。

26 岁的张娟,则是 2019 年夏天开始服用 BZDs 。彼时她的抑郁症加重,开始自伤,医生调整治疗方案后,给她开了劳拉西泮。“一开始我只吃一片,但等我第二次、第三次情绪激动的时候,吃一片已经很难镇定下来。”张娟说道,“情绪激动时等不到药效出现,我就会很着急地再吃一颗。”

在服用劳拉西泮长达两年多的时间里,这种药被她视作救命稻草。“情绪上来时,不需要想太多,吃药就是最快的解决办法。”她说,“我对它有心理上的依赖。哪怕现在我已经不吃劳拉西泮了,身上也必须带着,不然会觉得很不安。”

张娟的就诊病例显示,医生开出劳拉西泮并提醒防止药物依赖。

图源:受访者供图

北京回龙观医院酒药依赖门诊副主任医师杨可冰说,临床中,他遇到的 BZDs 成瘾患者以轻症居多,重症的需要住院,“重症患者比较少,我们病房一年收治药物依赖的患者在 15 到 20 个”。

事实上,从事成瘾医学治疗的专业医师在国内仍较为匮乏。

2017年发表的《我国成瘾医学的现状和展望》提及,据中国药物滥用防治协会调查,2016年,国内从事成瘾相关临床工作的精神科医师约 500 名。一个现实情况是,国内许多地级市尚无精神专科医院,更不用说建设成瘾治疗科室。

杨可冰认为,成瘾医学医疗资源有限,公众对此认识不足,许多轻度的 BZDs 依赖患者要么在综合医院找原先的主治医生处理,要么分流到心理科,由心理科医生治疗。有的还会尝试用土办法,比如吃保健品来戒断。

“这些 BZDs 依赖的患者,戒断时首选通常不是精神科专科医院,很多医生转诊意识也不强。”杨可冰说道,“到成瘾医学科就诊的患者比较少。但其实 BZDs 依赖,应该由成瘾医学专业的医生处理。”

戒断

一个必须回答的问题是,怎样才算是 BZDs 依赖?

在杨可冰看来,和一些新型的镇静催眠药——如扎来普隆、佐匹克隆相比,BZDs 成瘾性较强,但其依赖的诊断也具有一定标准。“不只是看症状,还要看症状持续时间和严重程度。”

深圳市康宁医院成瘾医学科主任医师杨梅认为,目前在精神临床领域,最常用的诊断系统是 ICD-10,其全称为“国际疾病诊断分类”。药物依赖属于物质依赖,其诊断需要符合 ICD-10 中 6 条条目的至少 3 条。“从症状学上讲,就是有 6 个症状学标准,需要符合其中 3 个。”

此外,科研中经常被使用的 DSM-5 系统,也可以作为诊断工具。如果 11 条症状标准中有 2 条符合,则判定为物质使用障碍,也可以考虑诊断为药物依赖的情况。

“依赖的诊断要求有一个基本特征——强迫性。换句话说,患者会大量、反复地使用这种物质,明知道不能这么做,但还是控制不住。”杨梅说,“此外患者还会伴随对这种物质的渴求,会想尽办法去找、去买,大多数人还会出现戒断症状。”

杨可冰所在的酒药依赖门诊病房,曾收治过一位阿拉伯裔的美国人。患者是北京一家幼儿外教机构的高管,一开始因为失眠吃上镇静催眠药,后来服药剂量越来越大,符合诊断药物依赖的所有典型症状——耐受性不断增加,对药物的渴求,不服用就感到烦躁。吃起药来则不分时间、场合,只为追求短暂睡眠带来的满足感与获得感。

“他最严重时,一天能吃 40 多片镇静催眠药,量非常大。”杨可冰说,“他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就自己尝试戒断,没想到出现了幻视、幻听等精神病性症状,而且变得易怒、易激惹。”

杨可冰还曾治疗过一位男性患者。

这位患者因为失眠吃过很多种 BZDs,包括氯硝西泮、地西泮、劳拉西泮等。后来他没有再去看医生,而是通过各种途径获取 BZDs。那是 2016 年,电子处方尚未普及,医疗机构之间处方信息联网尚不完善,这位患者就在不同的医院开氯硝西泮,大量囤积,“最多时一天要吃 40 多片,不吃就没法正常工作”。

11 月 15 日,北京回龙观医院酒药依赖诊室门口。此类成瘾医学门诊在全国数量较少。

图源:偶尔治愈

杨可冰告诉“偶尔治愈”,BZDs 成瘾患者可能出现肝脏损害、认识功能损害,加重得痴呆的风险,并且因为成瘾无法正常生活、工作。

对于 BZDs 依赖患者,通常的治疗方案是药物替代、物理治疗、心理调适同时进行。举例而言,如果患者是吃中长效的 BZDs 成瘾,比如地西泮,那么医生就会用劳拉西泮、奥沙西泮、阿普唑仑等短效药做替代。

刚开始做替代治疗时,冲击量会比较大,此后再先快后慢地将替代药物减下来,做维持治疗。后期康复一段时间,替代药物、用以维持治疗的心境稳定剂也可以停用。

“这是一套专业的处理办法。其他治疗手段,还有健康教育、认知行为治疗、动机访谈等。”杨可冰说道,“此外我们还会做一些物理治疗,比如脑循环、经颅磁刺激,改善患者脑功能,让患者尽快从成瘾状态中解脱出来。”

分寸

绝大多数 BZDs 在我国属于第二类精神药品,其使用、销售受到严格监管。然而成瘾者却基本有过“有害性使用”的经历。这种药物滥用现象,也是药物成瘾的症结之一。

鲁丹第一次过量服用劳拉西泮是在 2018 年冬天。那时候,她的抑郁症、焦虑症病情反复。12 月的一天晚上,她和男朋友吵完架,“想自杀”,拿起劳拉西泮“一片接着一片吃”,大概吃了 10 片。第二天醒来她觉得后怕:“这种吃药方式肯定没有遵医嘱,属于滥用。但有时候情绪一上来,做什么自己控制不了。”

张娟也有过相似经历。她回忆,2020 年 11月的一天,她在工作中和上司发生冲突,情绪几近崩溃,“突然很想痛哭,但又不想表现出来”。为此她赶忙吃一片劳拉西泮,等了 10 到 15 分钟,没见药效,就控制不住开始加量,“一直吃到那种情绪激动的感觉消失为止”。

“之后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情,我全部不记得了。”张娟说。

前述《苯二氮䓬类药物的合理应用及成瘾预防》指出,所谓“有害性使用”,是指过去 12 个月或至少 1 个月的非医疗目的使用 BZDs,或是超出医师处方药物的剂量及频率,或是通过非医学途径获得药物,导致临床上躯体或精神健康显著损害,比如急性中毒、影响日常生活与工作等。21 岁的大学生张夏,就曾因为一次性大量服用 BZDs,被送到医院“洗胃”。

此外有研究显示,长期使用 BZDs 对患者认知功能存在负面影响,且这种认知损害在停药后,并不能恢复到原来的水平。

杨梅告诉“偶尔治愈”,他们科室每年都会收治一些因滥用 BZDs 导致依赖的患者,包括有吸毒史、大量使用 BZDs 来找到欣快感的人,还有为了戒酒大量吃 BZDs 的人。

在国外,BZDs 的滥用亦是一个重要的社会问题。

美国药物滥用研究所 2018 年发表的一篇文章称,46.3% 的人报告说最近滥用 BZDs 的动机是放松或缓解紧张,其次是帮助睡眠 。还有 11.8% 的人报告说,使用它们是用来“引起兴奋”或是因为“上瘾”。

“2015~2016 年期间,超过三千万美国人使用过 BZDs,其中 17% 的人可能存在‘误用’,包括在没有获得处方时使用,或是使用剂量、频度超过了处方的建议。”发表于《中国药物滥用防治杂志》的一篇论文曾这样引述。

2021 年 8 月,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报道了美国年轻人对苯二氮䓬类药物的上瘾问题。

图源:CBS News

去年,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专员斯特芬•哈恩曾表示,“虽然 BZDs 有很多治疗益处,但它们也经常被滥用、误用,通常与阿片类止痛药、酒精和非法药物一起使用。我们正在采取措施,并要求新的标签信息可帮助患者更好地了解这一情况。”

FDA 因此在 2020 年 9 月宣布,BZDs 的厂商需要更新 FDA 最突出的安全黑框警告,明确表示 BZDs 的滥用、误用、成瘾风险,从而提高其使用安全性。

杨梅对“偶尔治愈”表示, BZDs 在治疗严重失眠等症状时有良好效果,在治疗方案不多的情况下,“很难找到替代 BZDs 的药物”,因此其得到广泛应用有合理性。不过在她看来,成瘾医学科医生的责任,是尽力减少 BZDs的长期使用,向患者、公众普及其成瘾潜力和危害,防范于未然。

“苯二氮䓬类药物既是良药也是‘毒品’,”杨梅认为,没必要把 BZDs 视作洪水猛兽,因噎废食耽误治疗,但必须注意到它的成瘾性,“使用它要把握好分寸。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越是好的东西就越可能是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