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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年前,当美国精神科医生Ivan Goldberg博士在博客上用“网瘾”一词,调侃美国精神医学学会协会把一切沉迷事物形容成“X瘾”的时候:

他肯定没想到,这个玩笑能成为无数专家治疗“网瘾”的理论依据,更不可能预见到,他能在大洋彼岸的中国掀起一波“送娃戒网瘾”的社会浪潮。

1997年1月15日《纽约客》第28页上的文章,谈到了“网瘾”一词始于ivan goldberg博士反教条主义的玩笑

在那时的浪潮中,很多“专家”成了新闻媒体里的弥赛亚,成百上千座由高墙和铁丝网组成的“网瘾治疗机构”拔地而起。它们共同铸成了一具冷冰冰的机器,把那些不符合家长期望孩子身上的毛茬碾碎,帮他们调教出一个又一个合乎主流标准的“好孩子”。

今天当我们再提起“戒网瘾”,大家总会第一时间联想起:雷电法王杨永信、电击疗法调教网瘾少年的恐怖画面,觉得这些事似乎只会发生在所谓“网瘾少年”的身上。

但事实是,更多令家长产生“没法管”的孩子都被送到了这个地方。这些机构未必都采取了极端的电击疗法,但他们粗暴的军事化管理与监禁对学员们造成了难以抹去的伤害。

为了搞清这种机构对人的伤害,本期虎扯电台邀请到了国内戒网瘾学校初代学员小乐。

他在2007-2008年中,曾三次被家人强行送进戒网瘾学校接受“行为矫正治疗”并在那里遭受到了暴力与绝望。

这个故事与猎奇无关,我们希望通过他的残酷遭遇,留下一份有关时代的证词。

vol. 161

嘉宾:小乐

主播:黄瓜汽水、木子童、渣渣郡

录制、剪辑:CC

2007年12月,小乐的朋友在学校挨揍了。为了替人出气,他和几个哥们决定找人打回去。

在去打架的路上,差不多是当天下午4点,他接到他爹的一个电话,内容大体是问:他在哪?在干嘛?几点回家?但就是这么一通听上去很平常的电话,却暴露了他的行踪。

挂了电话没多久,一辆金杯车就停在了他面前,两个彪形大汉下来,用手铐铐住他,连推带搡地给他按进了车里。

这个情况给他和朋友吓懵了,直到小乐上了车看见他爹的脸,才意识到这是要修理他,要给他送戒网瘾学校了。

被亲爹带人按进金杯车,是他妈的意思,那会他刚15岁,算是学校的问题少年:早恋、打架、抽烟和夜不归宿打魔兽的行为,让小乐家人寄希望于戒网瘾学校,试图让他成为“好孩子”。

为了尽快让小乐步入正轨,也是怕他半路逃跑,三个成年人押着他一路向南,一夜赶到武汉某个戒网瘾学校,到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快到的时候,我爸就让我好好改造,说来这儿总比去监狱强。我那会也第一次去,还有点好奇,觉得反正也没来过,就去瞅瞅呗。”小乐回忆,“但当我看见高墙和铁丝网的时候就觉得完蛋了。”

武汉这所戒网瘾学校环境破旧,条件艰苦,每天的伙食清汤寡水,难见肉腥。小乐去的时候整个学校有60多个学员,他们来这受训的原因有的是因为早恋,有的是因为爱玩游戏,还有的仅仅是因为内向。尽管原因各有不同,但每天睡在木板床上的学员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不符合家长心中好孩子的标准。

艰苦的生活环境,只是戒网瘾学校“感恩教育”的一部分。

这套感恩教育共分为三板斧,小乐说:“艰苦环境是为了让我忆苦思甜,但平时上课就分成一文一武,文的就是让背《弟子规》、写感恩信,武的就是体罚,没事让你跑圈、练蹲姿,姿势不准就拿绳子抽你,就军训那一套,但是暴力的多,最难熬。”

在这种情况下,小乐呆了半个月就受不了了,决定“越狱”。

他开始仔细观察文武老师的作息规律,观察宿舍楼道铁门钥匙的位置,找了关系不错的4个人商量一起逃跑。

“但这计划刚开始第二天,就有人告密了。当天晚上我们还睡觉呢,他踹门进来,给所有学员全叫起来,脱光了练蹲姿,蹲了一个小时之后,就说‘我知道有人要逃跑,赶紧站出来吧,别让大家都遭罪了。’我就站出来了。”小乐说。

在一顿拳打脚踢之后,他被教官要求在开着窗户的浴室里洗冷水澡,然后在冷风中罚站一宿,第二天就直接发烧了。

那时站在冰冷水泥地上打晃的小乐并不知道,2008年1月的中国南方正好遭遇到了雪灾,武汉市区的水管都被冻裂了。

图片来源:Baidu

在这次遭遇之后,小乐选择接受现状。他机械地撰写感恩信——歌颂父母和学校的好,忏悔自己的罪,觉得这样就能早日出来,回到北京,回归正常生活。

在2008年春节,他父母从北京开车来学校接他回家。他清楚地记得在三楼看见妈妈和继父往教学楼走时开心的心情,也记得学员们趁机给他塞的纸条:

纸条上写着电话和句子,有的让他出去告诉电话另一头的人,一切都好;还有的写的是,救救他们。

为了迎接小乐回家,父母带了一大家子人一起来武汉过春节。

在家人看来,经历过这样的调教,小乐一定能珍惜现在的生活,做个好孩子。

不过这段遭遇,非但没有让小乐懂得生活的美好,却让他对家人产生了更大的恐惧。

母亲日常中“还不听话就给你送回去接着练”的威胁,让他惶惶不可终日。在恐惧之下,小乐萌生了远离家人生活的想法,试图逃离不知道何时会降临的惩罚、逃离家人、逃离北京,过点踏实日子。

这种想法滋生了更大的暴力,为了实现计划,他通过切手机和切钱,攒了3000块钱,跑到了西安,投奔同学。“当时很幼稚,就想拿不回家为筹码,让他们别再送我了(指戒网瘾中心)。”他说。

很快,家人开始跟他谈判,让小乐先回北京之后,再跟他好好聊聊。但当坐到继父车上,得知母亲还是要在他回京后给他发配的计划时,他决定逃跑。

在一行人在华山服务区用餐时,小乐找到了机会,他装作晕车呕吐状,故作镇定地去厕所,在逃离继父的视线之后,他跑出服务区,穿过车流,到对面车道。

在虎扯电台里,小乐回忆说:“他们要抓我,肯定得掉头,等转过来的功夫,我早跑了。我转过去之后,就沿着路一直走,到了一个村里,找了个拼车师傅,兜里也没钱,我就拿烟跟他套瓷,得到信任之后,我让他给我载到西安,让朋友帮我把钱先垫上了。”

这次逃脱经历,让小乐短暂地获得自由,同时也给母亲气到高血压,给继父气进了医院。得知消息,小乐出于孝心还是决定先回北京,再行谈判。

这次回到北京之后,小乐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四处借宿,一天一换,生怕被父母找到人再逮回戒网瘾机构。

在与家人僵持了半个月之后,他特别信任的表哥给他来电话,温柔地邀请他在东单谈判,他听着觉得很温暖很可信,就答应了。

“我当时看见路边停着金杯的时候,就知道有埋伏,转头就跑,结果他们带了一堆练田径的小伙子,逮着我之后给我按车里一顿胖揍,都给我揍渴了。然后还拿脚踩着我头,给我押到宣武我爸哥们那,又是一顿揍。”

在挨了两顿揍之后,小乐被送往位于河南郑州的一所戒网瘾学校。这里规模更大,墙更高,教官更多,生存环境也更恶劣。

小乐把河南戒网瘾机构称为地狱试炼。

这种痛苦,首先体现在最表层的身体折磨。

在他刚到这所学校的时候,教官命令他们抱沙袋,每天从晚上10点抱到早上6点,然后再跑圈,这是小乐在这里接受残酷体能调教的一个缩影。

“那会儿就是中午能睡俩小时,晚上抱着沙袋困得直打晃,心脏也跟着疼,跟他妈熬鹰似的,这种逼学校就是折磨你,让你学会服从,跟训狗一样。”小乐说。

其次,这种痛苦体现在欺凌之上。

作为外地来的学员,小乐始终被排挤,没什么能说话的人。而这种欺凌并不仅限于精神层面,也表现在肉体的殴打。

小乐回忆:“有一次上课,他们把我凳子撤了,想看我坐屁墩,我就跟他们理论,结果回宿舍,他们一帮老乡就等着我,拿马扎抡我后脑勺,我跟他们打,这帮人还拉偏架。”

在蛮荒的戒网瘾机构中,这种斗殴事件时有发生,但在这片野蛮丛林中,这种事情往往得不到公正的裁决。

群殴之后,教官特意找到小乐,要求他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家人;但小乐在沟通电话里,依旧向家人控诉自己的遭遇,并表决心说要听话——这并不是因为他想听话,而是因为他害怕。

但小乐家人的投诉,换来的是教官的体罚:连续几个夜晚叫他起来练军姿,作为他告家长的惩罚,并拍唬他如果再告状,就要继续整他。

人们常以为杨永信的电击疗法就是治疗网瘾最大的恶,却殊不知在求救无效,生活黑暗的境地下对戒网瘾学员的规训更为可怕,小乐在这种境地下变得不人不鬼,备受打击。今天当你跟他聊起其中细节时,小乐都会刻意回避,或者是犹豫一会说“我忘了”。

“那会儿就是活一天算一天吧。在这个过程中我也舔着脸去跟那些欺负我的人聊天,要不然非疯了不可。”他说。

一开始他的家人花了7万给他在这交了2年的学费,但在河南受训的过程中,小乐的一场重症,却帮他在入学的第3个月,得以逃离魔窟。

在多次“戒网瘾”治疗中,小乐也到了17岁,家人也觉得再送戒网瘾学校不太合适。当今天再度谈及此事的时候,小乐很感谢自己的这场病,因为就是这场病帮他躲过了再进监牢的厄运。

这段经历,有没有把小乐变成他家人心中“好孩子”的模样并不好说,但对他造成的创伤却是实实在在的:他不但不再信任家人,而且还常会做噩梦,梦见自己被人毒打带走,而家人在旁边熟视无睹。

随着年纪渐长,他曾试图修复这件事造成的家庭撕裂,但却发现始终绕不去一个坎,那就是到底什么是好孩子?而又是谁给了父母对子女的无限处置权?

没人告诉他,他也想不出答案,只能模模糊糊地认为:无论是戒网瘾也好、早恋也罢,这都是假招子,或许那代传统家长想要的,就是子女无条件地服从自己的权威吧。

尽管很多问题没有答案,但有一点小乐是十分确定的,那就是在他们家庭关系变得一片狼藉之后,河南戒网中心的校长肯定赚了大钱:证据就是他的车从本田换成了奔驰S350。

在录完这期虎扯电台之后,我送他上楼,在临别的时候,他问我是不是自己才是家庭痛苦之源,是不是如果他不存在,家人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我借《发条橙》的桥段给了他答案:善由心生,善良是由人自己去选择的,当人不能选择的时候,他也不再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