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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十点半,直播间内打着三台补光灯,两个摄影师坐在沙发上严阵以待,精致的女网红化着全妆对镜头说出脚本里的台词:

“现在是晚上七点五十分,拉近镜头给你们看一下我粉底的持妆情况....居然只有鼻翼有一点斑驳!这不是油皮的亲生爹妈说不过去了好吧?哪个油皮还不买它我真的会生气!”

这是一间平平无奇的网红MCN机构,同样的剧情也在广州、杭州、成都等城市的无数家网红机构里上演着。很不巧,我就是那个正在说谎的“演员”。

刚还对着镜头说“我等下要出门了”,但整整一天我半步都不会离开这家公司。利用灯光、剪辑和手机时钟拼凑出的假象,一条“8小时”的持妆效果测评,只用25分钟就能拍完。

从2020年4月到今年5月,不过22岁的我已经在网红机构工作了一整年。这一年里,我被“逼”着长了胖,也被“卷”着整了容,真真切切地看透了这个行业的荒诞与虚伪。

2016年12月5日,浙江省杭州市,一名网络红人住在不到四十平米的小房子里生活和工作。据悉,她在一家电商平台有近20万的粉丝,去年双十一她的红人店销售额超过了百万

00后女孩做模特买了第二辆保时捷、大学刚毕业的情侣靠拍VLOG月入百万、99年的女孩签约网红女装店半年赚到一套杭州黄金地段的大平层.......甚至大家从颅顶高度到鼻梁高度到下巴翘度都美好得无可指摘。

我们在精心策划的视频脚本里经营着自己的人设,只要观众手指一滑、一个双击,又是一条新的爆款。

一、人设是假的,内容也是假的

进入网红机构之前,我是一家互联网公司里普通的实习生,但我身边最漂亮的同学却毫不犹豫地奔赴了广州的网红公司。打开她的朋友圈,永远是全妆精致自拍和聚会照,仿佛每天的工作就只有拍拍照拍拍视频,轻松快乐到令人不敢相信。

后来有一次,她在朋友圈里晒出自己的存款。毕业半年,15万,而且看上去毫不费力。我受到了她的刺激,自信地和一家平台上年排名前25的网红机构签了约。

2020年11月17日,海南,电商主播在直播间进行直播“带货”,随着网红经济的发展,有很多人涌入直播行业

我相信,现在一定也有很多年轻女孩抱着和我当时同样的幻想:只要每天化个妆拍拍视频就能月入百万,用兴趣赚钱还能受人追捧,和又好看又有趣的人做同事,成为富庶而自主的独立女性....这不就是梦想中的工作吗?

但,除非一脚踏入这个领域,否则你根本不会明白:这一切设想都是虚假的“人设”——是KOL网红们包装自己的人设,也是网红机构用来当诱饵撒出的人设。

仅谈我自己公司里见到的同事们:设定是韩国留学生、会时不时讲韩语的美少女博主,实际上是土生土长的纯血山东人,来广州工作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出省;设定是敢讲敢吐槽的毒舌美妆博主,实际上接暗广接到手软,只要合集视频里台词足够犀利,大家就更相信那些被稍微夸了一夸的产品。

2020年12月22日,海口复兴城互联网信息产业园,主播在直播带货。一场直播前的准备工作也非常多,选品、打光、直播设备调试、内容准备等,都是不可忽略的一环

男网红更不用说,个个都是“两面派”的高手。

单身人设的护肤男博主实际上有个交往了两年的女朋友,藏着掖着是因为运营希望他走媚粉路线更方便带货割韭菜;

粉丝量36万,人设是清冷禁欲、斯文败类的颜值男博主,实际上会在私底下羞辱不够瘦的女同事,并和其他男同事一起给女同事的身材打分。

2020年6月8日,浙江义乌,一家主播团队应邀前来直播带货。一场直播背后通常是一个团队来运营

不过,从人设到视频类型,我们谁都没有选择权,全是总运营说了算。

在公司里,我们出镜的网红统一被称作“达人”,每4~5个达人配一个总运营。总运营手里有一个大型选题库,罗列着上百条对标视频,提前一周放出来让手里管的达人进行选择。

选好之后再我们要自己“融梗”,或者说直接点,就是抄袭。像裁缝一样把别人的视频东拼西凑起来,当做是自己的原创,然后这条四不像的视频又被下一个人看到,用同样的手法复制粘贴、再做一点小改动。

比如一些情感类爆款视频,“教你怎么让喜欢的男生心动”,什么吃饭时让他帮你撂下头发,每次刷到我都想笑。有的改成吃小龙虾、有的改成吃烤肉,原始脚本我们公司从去年五月抄到现在,都一年了还有人在用。

这就是如今网红的行业生态——大家互相抄袭、互相融梗,换个平台再发还能再火一次。所谓的短视频原创为王?不存在的,流量就是最好的证明。

2020年5月19日,杭州,每一个主播,都需要适应在聚光灯下直播

开头那种“大白天说假话”的美妆类短视频撒谎,也是常见得不能再常见的手段。

作为一个20万粉的美妆博主,我在测评时常常要说违心话——哪怕眼线已经晕成美术生调色盘了,依旧要镇定自若地喊:“太绝了吧,这不是眼线里的顶流我都不同意!!你看它真的一、点、都、不、晕诶!”

更别提各类有职业设定的剧情号——

甭管是送外卖的还是牙医律师大学学长,但凡故事梗概是“在诊所/篮球场/小区楼下偶遇到一个帅哥,被他发现我偷拍了怎么办!”这一挂的,全都是提前写好的脚本,不用怀疑,是假的。

我记得特别清楚,有一次总运营给了我一个选题,“适合学生党的平价洗面奶”,那是我这个号被骂得最多的一次。因为不到一个月之前,我刚分享过一些不推荐的“雷品”洗面奶,结果这一期,有一款原封不动地被我安利成“必入好物”,立刻就被人发现了。

被骂也没办法,这是广告,不能删掉,我就只好在评论区道歉,说都是自己疏忽什么的,但当时还是掉了小几千粉。

这就是测评洗面奶被骂的那期

我的粉丝只有24万,在公司里都属于平平无奇的中游水平。总运营甚至跟我聊过,要想摆脱下沉市场赚那些高级用户的钱,粉丝量到80万以上才是有可能的。

背靠MCN机构,确实有人帮你砸钱买推广,但这些粉丝数量还是自己一条条拍视频攒出来的。

回想起去年夏天我做的最爆的那条视频,标题是“学生党必须染的显白发色”,一条就涨了3万多粉。但这种内容反而换汤不换药:“学生党”“平价”+发色/洗面奶……换了任何一个博主大力推广都能是爆款效果。

我觉得我们就像是有个人思想、有个人面貌的营销号,顶着总运营分配的人设,在流量变现的年代里变成一个个赛博NPC。

二、外貌焦虑100%,只有整容才不会被嘲笑

至于外貌焦虑,在我所处的公司里,这已经成为了一种企业文化,不焦虑的人一定会被淘汰。

公司里的女生无论高矮,体重都在90斤上下,只有我才是那个异类。签合同的时候我身高158cm,体重50.4kg。公司老板非常和蔼地说:“你看我们公司也有微胖的达人,号做起来也很快的。”尽管在此之前我从没觉得自己算胖。

总运营也这样给我定了性:“以后你的简介就写158-55kg,走大码女孩的路线,这样比较接地气。”

虽然不太服气,但我还是很快就接受了。因为当时老板也坐一旁给我画饼:“你不要管人设是怎么样的,只要能赚钱就是好人设。”

现在回头想我也挺不耻当时的自己,因为我知道我是在配合他们撒谎。不管怎么样我是同意了这种撒谎。

入职三个月后我动了去做肋骨鼻的念头,因为身边的女同事都太上进了。公司里没有脸上没做过项目的女孩,再不济也打过几针。

最漂亮的百万级博主是剧情号达人,而她也是在做了视频博主之后去开刀做了一个肋骨鼻。和她面对面聊天时我在她的脸上一点泪沟都看不到,实际上她却要定期去补玻尿酸,并且依然每天对着镜子挑自己的刺。

我觉得这可能是做网红的职业习惯:看到一张好看的自拍就顺手保存下来,研究她的妆、研究她的P图,然后下次照着这个方向修,有时我们也研究她脸上做过哪些项目。

因为身边有太多打过玻尿酸的女生了,所以我真的一眼就能看出来。现在流行的那种又大又深的卧蚕,总有人鼓吹自己是纯天然的,但是我一看就知道是打的,她那眼角也绝对开过。

现在做网红,脸上不做两个手术、体重多几斤都没有办法自信拍照。大家时时刻刻厌弃着自己不腕线过裆的身材、不够细腻平滑到像一张白纸的皮肤、不够贴近“社会制定的美女标准”的头身比……条件反射下,看到原相机里自己脸上一点瑕疵都会恶心想吐。

我就是在这一年里,做了全切双眼皮、填充肋骨鼻、玻尿酸打额头和眉骨,前后小十万块钱都是自己掏的。公司会打压你让你不自信,但不可能出钱负责整容。

总运营听说我要做肋骨鼻后,也毫不惊讶地给我开出18天假,让我在出租屋里休养好后立刻回来拍视频。整容这件事,他们早已习以为常,没什么想评价的了。

但做这一切的驱动力,仅仅是因为女生之间的雌竞心理吗?我想我的亲身经历足以否认这个看法。我们外貌焦虑的本质,是整个社会对女性源源不断的外貌打压。

公司里,身材羞辱和外貌羞辱无处不在。周一开会时,总运营会公开说另一位女同事:“你的下半张脸太丑了,下次让摄影调好机位再拍。”而老板也会在我和另一个网红结伴上二楼时,幽幽地冒出一句:“从背后看,你俩的身材可真是云泥之别啊。”

当时的我确实因为工作压力暴食胖到了52kg,体脂率飙升,每天都很压抑。隔壁直播部门的恶臭男同事甚至当面对新人介绍我:“这是xx,身高158体重110斤,哈哈哈。”

与日俱增的外貌羞辱会让一个正常人的心理不堪重负。每次听到公司里男同事的这些评判,我都想立刻跑去医院抽脂。

本来那时我也减肥减了两个多月,因为工作很忙没时间健身、夜跑,所以用的是生酮减肥法。结果发现它只能迅速瘦一个礼拜,然后马上就会反弹,甚至比之前胖得更厉害。

在网红机构工作,外貌焦虑就永无止境。瘦,但还不够瘦。美,但还不够美。

但是你以为,足够瘦的女网红就能吃到外貌红利了吗?在这个公司里我认识的最瘦的博主,现在成了我的好朋友,我们同一时间辞职。

她身高157 体重39kg,小腿比我的大臂细。即便如此,她在朋友圈发一组日常照片后还是会被男同事评论:哇,原来是太平公主。

男性肆意点评着、挑选着被陈列到自己面前的女孩们:这款腿太粗,下一个;这款胸太平屁股也窄,下一个;这款没有沙漏型腰线,下一个……

有时我感觉自己像个货物,被本该平等的男同事点评、打压,而他们无需担心收到任何苛待。男网红受到的待遇永远更友好,永远更宽容。

比如,都是拍视频,但男网红的化妆师就是请的,爆款的视频脚本也是编导给写好的。不像女生这边,天天自己写脚本,但工资标准却都一样。要是女生的工作强度和他们一样轻松,那到手工资估计还要比现在再少两三千。

2020年3月31日,武汉,因为疫情期间实体店没有顾客,汉口北批发市场的店主支起手机开始网上直播卖货。网络直播确实是一条可以帮助发展的路径 / 人民视觉

我在想是不是这就是趋势,男生做网红门槛本来就低?有的男网红,我看他真的不算帅,只能说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发了一个教女生穿搭的视频,立刻就爆了吸到很多粉。

而且男网红的评论区,一般也都是善意地调侃,哪怕他素颜起床没化妆拍一条视频,评论也都是友好地问候“终于见到你了”“今天怎么样”。

反观女生发的视频,不管怎么样都会被挑刺,有说她长得不好看、有说她身材比例不协调……不管你是什么类型,永远都能被拣出作为一个女生“不该有的”缺陷和漏洞。

只要没达到CG人偶的完美身材,就是丑的。只要不是瘦的,就属于微胖。网红机构里没有给女孩的中间值,不存在名为“普通女孩”的区间。

三、我们不是人,只是捞钱的砝码

行外人都幻想做网红半年就能买大平层,但这对我们大多数人而言都遥不可及。每个人都因为看到了顶流网红的利润而迫切想要挤进来,然而这个行业已经处在过度饱和的阶段,再做也只能是中下水平。

在广州,一半左右的网红机构底薪都在5k到6k左右,余下的提成取决于你这个月接到的广告。要是广告数量不达标,提成干脆别想拿,相当于这个月的广告都白接。

2017年5月20日,杭州商场品牌服装店,商家邀请网红直播购物,为店铺促销宣传

为了保持机构的盈利,公司给博主的提成比例也按粉丝量进行排序,正常档在10%~15%之间,最低的那一档只有8%。也就是说这个月你接广告接了三万块,提成拿到手也没到三千。甚至有时买测评道具都需要博主自己出钱,最高的月工资我也只拿到过一万二。

我还记得自己接广告最多的那个月,一共发了14条,排期表密密麻麻的,几乎隔天就是一条。就是因为发广告太频繁了,我的数据明显下滑,总运营却让我自己掏钱去买赞、买评论。

他不反省自己接广告的频率,反而指责我写的脚本观众不爱看,可是分配到头上的广告我们哪里有选择权?

我见过唯一一个把广告推掉的,是我那个公司里最瘦的朋友。她有一次试用过广告主的产品后,第二天脸上就长了很多红红的小斑,总运营这才同意她推掉了这条广告。如果没有出现这么明显的症状,广告我们都是必须接下来,还要跟着广告主给的框架大肆宣传它的效果。

2016年11月10日,山西省太原市,一位网红在做直播,她的手机下面是电商提供的直播要求

最滑稽的是我有个月一口气发了6个空瓶分享,当时我还跟朋友吐槽,“这是让我每天拿水乳来泡澡吗”。但是没办法,广告主最爱看的就是空瓶分享。

同事们甚至为此找到了诀窍,每次拿到产品先把它倒掉一半,用来凸显自己真的很爱用它。“空瓶分享”干脆就直接倒掉,不仅一次都不会用,还会和同事嫌弃这家护肤品质量太差劲。

这个行业真的不是想象的那样处处光鲜,甚至压榨人的程度都比普通工作大数倍。每天化妆、朝九晚六打卡上班、单休、甚至有时要加班拍视频,大小周都已经算是他们的仁慈了。

2016年11月10日,山西,员工们为自己公司的网红直播点赞刷人气。MCN机构里的直播间都会有专门的人来维护

为了降低用人成本,公司还会让你“外签”。不用坐班,但工作内容都一样,反而连基本工资都没了,而且还会被扣掉更多的广告提成。

原本签合同的时候,老板还答应我们每个达人配一个编导,但进了公司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说成本太高请不来,到现在全公司只有两个编导,脚本能自己写都是我们自己写。

做剧情号的奖惩制度比我们美妆号更厉害,公司甚至为他们做了掉粉阶段扣钱表,所以他们每一天都在绞尽脑汁写各种稀奇古怪的内容。就算被骂粗俗、骂价值观导向差他们也不怕,因为骂的评论多反而等于数据好,引流特别快。

你看我这一年,又是买化妆品又是研究医美,已经在外貌管理上投入很多了,但皮肤状态可比以前差多了。

又要每天化妆、又要每天熬夜,除非像大明星那样一年做上百万的维护,否则根本起不到保养效果。

但我们不是,我们只是流量界最苦、最低的社畜而已。

2019年2月20日,杭州,90后的主播为了让粉丝准确理解自己讲的东西,她把知识转化为图画,便于粉丝理解

今年离职之前,还有学妹来私聊我,说她想要趁考完试去割双眼皮做网红。我不敢想象抱有这样期待的年轻女孩还有多少个,“网红”就像一块荧光招牌,吸引着无数人前赴后继扑上来。

我的一个朋友是另一个机构的网红,冲着“四个月内打造出ip”这样的诱惑她签了合同,没想到他们机构的提成比例竟然比我这一家还要严苛,所有员工都被kpi赶着往前跑,日复一日变得麻木。

上个月聊起工作,这位朋友已经在准备劳动诉讼的资料了。在单休的情况下工时严重超时,整个公司的人都已逆来顺受,只有她决定反抗,拿回应该属于自己的加班费。

和网红机构打劳动仲裁,胜率非常难判定,但我敬佩她的勇气。只是我也会想,如果当初,我们这些有网红梦的学生都了解其中的真相,还会盲目地冲进这个地方吗?

2020年6月9日上午,一家创业公司正在进行直播培训。随着网络的发展,直播成为商业模式中不可忽视的一种形式

离职前的最后一条视频,我对着镜头说台词:“大家好,因为身体原因我要休息一段时间,之后这个号就由我的好朋友xxx来帮我运营……”像流水线一样,把这个号交给了同事。

在网红机构的这一年,我见证了十多次类似的“出逃”,有人坚持了半年多,还有人不到两个月就走了。而公司里,一桩又一桩小事透露出的行业困境,还有女性面临的职场歧视,都让我无法忽视。

是,目前的我们被很多东西束缚着——眼位高、中庭长、鼻头形状、颅顶高度、泪沟、山根起点、 肌肉走向、甚至耳朵露出度……但是人和人有些时候就是不一样。

当一个女孩的魅力冲破了死板的标准,我只能注意到她笑起来好甜,而不是卧蚕宽度几毫米。这种真实能让我们心甘情愿摒弃所有标准。

如果你是一樽蜡像,或者你是一串像素代码,你就可以永远是瘦又美的样子。但我们无法活成标准的数据,我想这本来就不必。

离开网红机构后,我再也不打算做这些镜头前的工作了。我绝对不再把自己的外貌当砝码,因为我也不想成为一个砝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