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开始了,处在风口浪尖的重点班毫无疑问成了一个绕不开的话题。8月30日,教育部召开新闻发布会强调,落实学校承担的“双减”工作任务,必须严格落实教育教学工作纪律。新学期开学后,义务教育学校要严格执行均衡编班的法律规定,不得以任何名义设置重点班。
除此之外,学校要严格执行考试管理规定,不得违规组织考试,不得按考试结果给学生调整分班、排座位、“贴标签”……一系列“组合拳”式的规定,都在同一天一并推出。
社交平台上,与“教育部要求不得设置重点班”一起成为热议事件的,还有一石激起千层浪的讨论:有人振臂高呼重点班取消得正是时候,马上就有人质疑取消会给素质教育增添什么样的意义。
但无论是处在“双减”漩涡中心的学生、老师,还是那些早已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的社会人,都几乎没能逃离得了“重点班”这座漫无边际的五指山。
翻开互联网的记忆,“重点班”并不是一个今天才有的词汇。
1977年高考制度恢复之后,为了在各行各业中培养和输送更多的优质人才,国家全面恢复了重点学校制度,让一部分学生接受优质教育,也因此有了最早的“重点班”“普通班”。
而将重点班发扬光大的,则是早已沉寂低调的黄冈中学。恢复高考当年,黄冈中学就招了一个“尖子班”,给这个班选配全校最优秀的老师,更好地进行“因材施教”。
“尖子班”的模式很快有了成效。高考放榜后,“尖子班”的23名学生全部考入重点大学,并包揽了湖北省前三,超过一半的学生考上了北大、清华等国内顶尖学府。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黄冈中学培养了参加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学生,陆续赢得18块国际奥赛奖牌。
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年代,一所曾经默默无闻的中学能够取得这样傲人的成绩,无异于鹤立鸡群。
这种在当年被认为是“创新”的教育模式,如同活招牌一样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学生,同时也让全国各地的中小学校慕名前来“取经”。一时间,最初只存在于普通高中的重点班,也开始逐步下沉到义务教育学校里,而这些重点班的模式,也与黄冈中学的办学模式如出一辙:选配优秀的师资力量,对优秀的学生进行重点培养。
而为了让子女进入重点高中,许多家长便从初中甚至小学开始为他们“铺路”,为其寻求优质学校、优秀班级。而按分数排名、按分数排座位、按分数分班,早就是不少学校公开的“秘密”。毕竟只要进了重点班,就意味着迈进了更高的梯队,获得更好的教育资源,就更容易在竞争中取得优势。
在应试教育的驱使之下,重点班逐渐成为了人们延颈鹤望的对象,与重点班结伴出现的“择校热”每年屡见不鲜。与此同时,有人开始公开质疑重点班的合理性:大家都是接受九年义务教育,凭什么有些学生在鸣哨之前“偷跑”了?作为一项公益性事业,义务教育怎么“走样变形”了?
我们询问了不同阶层、不同时代、不同班级的人们的读书经验。在重点班成为舆论中心的关口,记录一些曾经的重点班记忆。
1. 我在普通班的几个同学,因为没信心转学了
C仔,顺德某初中普通班学生
小升初的时候,我以不那么优秀的成绩考进了某中学的普通班。那学校有6个班,其中头2个班是提升班。入学之初,我对普通班和提升班没有什么明确的概念。
当时我想以我的成绩应该能分到3班吧,毕竟前2个班是提升班,想沾沾他们的欧气。但由于比我优秀的同学数不胜数,加上电脑随机分配,我被分到了5班。虽然有点沮丧,但回过神来后心想:“唉,5班其实挺好的。”
普通班和提升班区别还挺明显的。尽管6个班的人数差异不大,但2个提升班的同学自觉性高一点,无论是学习氛围还是学习成绩,都比其他几个班要好很多,当然这也和提升班的语数英老师比普通班厉害有关系。
但不论怎么说,提升班在年级是“领头羊”,产生或这或那的影响力,普通班同学的自信心多多少少还是会受干扰的。我记得当时我认识的几个同学因为在普通班没自信心,觉得继续待下去没什么学习的动力,后来直接转学了。
班里的同学普遍觉得不应该设重点班,毕竟有个无形的“榜样”在学校里,搞得大家都有点神经衰弱不能好好做同学了。现在大人们都说“内卷”,我也在想,义务教育要这么“卷”干什么呢?
2. 没进重点班,并不见得有多不光彩
章杰,东北城市研究者
从小到大家长都“傻乎乎”,从来不会在我入学之前找学校“暗送秋波”。入学之后经过几次考试,我才知道学校明面上编好序号的班级里,哪些班才是“隐藏”的重点班——不论是师资还是学生入学的分数,都高于其他班。
我们从小听说的都是“公平教育、一视同仁”。但学校里分重点班、普通班的行为,对那些还没有真正进入社会的中小学生来说,其实是是一种简单直接的社会关系认知教育。
分班中最让我“震撼”的不是分班本身,而是分班操作的背后。例如,我身边的那些和邻居关系很融洽的孩子妈妈们,一边和大家唠家常,一边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自己的孩子送进了某某初中的重点班。所以对于那些借助种种方法进入重点班的同学,我或多或少会带一点负面的看法,但针对的并不是他/她,而是他/她的家长。
把时间尺度拉长到现在,和那些当初进了重点班的同学相比,我并不觉得没进重点班有多不光彩,相反还有一种光明正大走正路的自豪感。毕竟学习是自己的事情,家长帮得了一时,但帮不了一世。
3. 分班教学,就像是口袋有多大就装多少东西一样
登登,95后,某一流大学在读研究生
我读初中的时候,就觉得分班是很麻烦的事情,因为开学之后要考试,假期后半段就没办法好好享受了。但是考进重点班之后,我感觉相比于普通班来说,确实不一样,印象里初中教我们的老师都经验丰富、比较稳,当然也有部分老师是普通班的班主任或者学校的学科带头人。相比之下,普通班里的任课老师就显得默默无闻。
在重点班的时候,说实话还是有点优越感的,毕竟成为重点班的一员,就是“尖子生的象征”,父母家人和别人说也会有面子。但我所在的重点班的学生其实不固定,每次考试之后普通班里考第一的学生会上来重点班,同时重点班里排名倒数的学生又会被“发落”到普通班里。所以在重点班里,大家的学业和精神压力都挺大的,毕竟身为重点班的一员,不能丢重点班的脸。
升入高中之后,我没有考进重点班。从一所学校的重点班“跌”到另一所学校的普通班,就感觉自己变得不再那么优秀了。到后来我慢慢发现,高中的重点班和普通班之间的差别还是很大的,不仅仅是师资力量更加“硬核”,整个重点班的人数只有普通班的1/3。而且,重点班享受的福利也比普通班多,比如吃饭时间比普通班要早,课间自由活动的时候有独立的乒乓球室。
两段不同的经历给我最直接的感受是分班还是有一定存在意义的,因为重点班一开始设立的目的就是为了分层次、调进度,能够最直接地培养真正拔尖的人才。以前可能会觉得这很不公平,可现在回头来看,分班教学就像是口袋有多大就装多少东西一样,如果学生学习能力一般,那么给再多的优质资源都是强求。只不过,有些差异化的东西不能太过分,比如那些只有重点班才有的额外福利,说实话就是在歧视普通班的学生。
4. 复办初中部后,母校的“重点学校”光环更亮了
三棱镜,桂林人,准大学毕业生
我的初中生涯是分两段的:初一初二在桂林市区上学,初三回到我成长的县城里的中学备战中考。
在我的印象中,市区比较好的初中学生都非常厉害,因此也不存在分班这么一回事。但是回到县城之后,我发现分班非常普遍,而且学校对重点班的关照会多一点,更准确地说是要求会高一点。比如英语考试,重点班的所有学生成绩必须达到满分线的90%,没达标的班级会被“公开处刑”;而对普通班的学生来说,分数只要过了及格线就可以了。
要求如此苛刻,也和当年整个县城只有两所初中有关。竞争对手只有一个,学校之间互相拼KPI,激烈程度不亚于一线大城市里的某些优质学校。
中考结束后,我考到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当时是选成绩前150-180名的学生进到重点班里。文理分科之后,报文科的人数少,所以没有特别区分重点班和普通班;报理科的就根据高一的成绩,挑出前100人编成两个重点班,剩下的学生归入普通班。
但母校普通班的待遇其实没比重点班差多少,顶多就是重点班学得更精细一些、练得更多一些。而且曾经有一段时间,理综科目还单独让普通班比较拔尖的同学和重点班的一起上培优课,这一点倒是挺不错的。
我毕业的那年秋天,母校复办初中部,新生数量大幅增加,质量也参差不齐,同时也新来了一大批老师,这对于管理和教学都带来了很多前所未有的挑战。虽然校内基础设施够用,但明显比之前拥挤了不少。
在这之后,整个学校变化很大,整体的教学和管理都有明显的“衡水化”倾向。高中部有一段时间每周只有周日下午休息,其他时间都照常上课——直到前段时间被学生举报后,才恢复双休制度。
尽管母校的高中重点班、普通班资源分配上相对均衡,但如果扩大到整个县城来看,我的母校就相当于是一所重点学校,加上复办初中部,周边学校的生源质量也出现下滑。整个县的人口并不多,很难说其他初中会不会与这所重点学校之间出现不太好的竞争局面,或者恶性竞争。
5. 无论哪种班,学生们的压力都挺大
贝玲,佛山某民办初中语文老师
我十年前读初中的时候,学校给我们分的班并不比今天的少。但是说实话,我对分班并没有刻骨铭心的感觉,只是知道哪几个班师资力量会好一些。现在当了老师之后,我带过的班级层次不尽相同,有时候带的班学生能力差不多,也有时候带的几个班水平差异很明显。
不过,无论是带哪一种班,我都能明显感受到现在孩子的学习压力,要比读我初中的时候大得多。除了“双减”,还有国家大力发展职业教育的新导向,读普通高中的比例控制在50%,对孩子们来说相当于是设了一道无形的槛,读普通高中的竞争变得更加激烈了,随之而来的就是学习压力陡然上升。
“双减”政策的本意,是为了推进整个社会教育公平,这个出发点当然是好的。但毕竟“双减”政策在暑假期间出台,要让一线老师完全落实新政的精神,还是得让时间来检验。
比如,“双减”政策中提到要有序推进课后延时服务,我的朋友圈里有很多老师都在“吐槽”,特别是小学老师,他们对课后延时服务推行感到挺崩溃的,因为学生和家长短时间内适应不了这个新规定,而老师也有很多班级分配、班级管理的事情要处理。两者叠加,他们也觉得很“头大”。
推进“双减”政策的过程当中,不理解所产生的矛盾肯定是存在的,但不论怎么说,现在是一个改革的过渡期,过渡期中出现的矛盾,都是需要去一项一项解决的。我有了解到,最近各层次的教育系统都在不断开会去落实“双减”的精神,去研究各个地市、各个镇街应该怎样去落实“双减”。
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我们或许都忽略了一点,一直以来习以为常的重点班,作为应试教育产物,或许本身就存在于灰色地带。
2006年,首次修订的义务教育法增加了这一条文:“县级以上人民政府及其教育行政部门应当促进学校均衡发展,缩小学校之间办学条件的差距,不得将学校分为重点学校和非重点学校。学校不得设重点班和非重点班。”
但条文诞生至今15年,不少地方的教育部门也重申了15年,义务教育学校分重点校、重点班的现象依然雷打不动,更不用说一些学校“换汤不换药”式的暗箱操作了。
我们大约能够理解,人们认可重点班,是因为重点班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社会、家庭的需求,符合“精英教育”、“因材施教”的教育现实,让学生通过刻苦学习实现梦想甚至改变人生轨迹,也让学校赢得社会声誉。但是,我们也要明白,等级分班制的目的,说到底只有一个,就是提高升学率。整个社会对升学率趋之若鹜,用升学率作为评判一所学校的优劣的指标,必然就会影响社会的公平正义。
我们自始至终都不该忘记的是,平等应当是教育的核心精神,少年与少年之间、少年与社会之间的关系,从来都不该被成绩、家境、阶层简单割裂。如今对重点班“动真格”,有形的分班制度将会消失,无形的分班心态会不会继续存在?我们等待时间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