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在小说中塑造了不少反清复明的武侠人物，结局是归隐南洋的渤泥国。这并非完全是金庸的虚构，历史上在南洋岛屿上确实曾有“华人理想国”，创建者正是擅长经营政治的客家人。

客家人的王国

渤泥是加里曼丹岛的旧称，也叫婆罗洲，曾诞生过不少华人小国家。在印尼西加里曼丹省，曾有个存在一百多年的兰芳大统制共和国，它是海外华人创立的第一个共和国，也是亚洲第一个共和国，比美利坚合众国还早十年。

兰芳共和国位于加里曼丹岛西部，大致在今天印度尼西亚境内

西婆罗洲有许多客家人，他们曾是反清复明组织天地会的成员，因无法在清朝实现抱负，便来南洋谋生。1770年广东梅县客家人罗芳伯在此创立兰芳公司，后以坤甸为首都，改兰芳共和国，1777年即兰芳元年。国家元首为大唐总长，国之大事皆众咨议而行，类似民主选举和禅让。兰芳共和国是个客家人国家，以“客家”字样为国旗。

兰芳共和国成立后立即向清朝称臣，请求将西婆罗洲并入大清版图，但乾隆帝视下南洋的客家人为自绝于天朝的弃民，并不承认。而荷兰东印度公司也瞄准了婆罗洲，中法战争中清王朝失败后，荷兰趁机于1888年击败兰芳共和国，生存一百多年的客家人国家灭亡。

婆罗洲的另一个客家人国家戴燕王国也如出一辙，首领吴元盛是天地会成员。

《功夫皇帝方世玉》的陈家洛（郑少秋饰）是红花会舵主，影射天地会

图源：豆瓣

吴元盛是广东嘉应州客家人，乾隆年代下南洋，曾成立聚胜公司，后被罗芳伯派驻兰芳共和国东部要塞戴燕，随即成为戴燕国王，后来戴燕在19世纪中期沦为荷兰殖民地而灭亡。

东南亚在19世纪基本沦为列强的殖民地，今天的印度尼西亚当时是荷兰殖民地

在北婆罗洲今马来西亚境内的砂捞越，也曾出现客家人独立王国石隆门十二公司，首领是刘善邦。1830年刘善邦获得文莱苏丹授予的金矿开采权，成立客家人帮会组织义兴会，后改为十二公司，成为管辖四千多人的独立自治政府，是砂捞越布鲁克王国的头号敌人。1857年战争爆发，生存27年的十二公司灭亡。今天，砂捞越华人大部分是客家人。

婆罗洲东北部今属马来西亚的沙巴也是个客家人地盘。沙巴人口分客家人、卡达山人和巴瑶人三大民族，客家人主要来自广东宝安县，客家话是沙巴最主要的华人语言。

马来西亚由马来半岛部分+沙巴+砂劳越组成，东西两边在各方面有很大差异，旁边还有两个小国：文莱和新加坡

马来西亚首都吉隆坡的开埠功臣是客家人叶亚来，他曾担任吉隆坡甲必丹，召集中国移民建设这座城市，被称为吉隆坡之王。马来西亚前首相马哈蒂尔说，如果不把客家人的事迹写入历史，吉隆坡的历史将不再完整。

客家人擅长经营国家的传统，从古至今绵延不绝。在今天的新加坡与泰国，客家人已实现政治抱负，掌握国家实权。新加坡国父李光耀祖籍梅州大埔，相传兰芳共和国灭亡后，残余势力逃亡苏门答腊，后在马来半岛定居，也就是李光耀的祖先。

去英国留学前一晚，李光耀（穿黑色衣服）与父母弟妹合照

图：managershare

泰国前总理他信和英拉也是客家人后裔，祖籍梅州丰顺县。他信在2001-2006年任泰国总理，胞妹英拉于2011-2015年任泰国总理。虽然他二人现在均流亡海外，但仍是泰国当代政治史上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之二。

虽在印尼有排华的历史，但华人近年的政治地位有所改善，祖籍梅州的客家人钟万学在2014-2017年任雅加达省省长，是雅加达首位华裔省长，也是在穆斯林国家担任重要政治领袖的天主教徒。印尼是海外华人最多的国家，也是拥有最多客家人的海外国家，客家人的人数高达800万。

好从政的客家人

客家人作为汉族民系，虽经历五次大迁徙，但人类学家研究发现，客家人是最纯的汉人之一，客家话与古中原汉人语言最接近。

客家女性传统装扮：蓝染大襟衫，头盘发髻，三绺梳头，两截穿衣。

图：电影《一八九五》海报（豆瓣）

即使在今天的广东，也流传着“客家人好从政、潮汕人好经商、广府人好生活”的评价。近代以来，客家人总是活跃于中国政坛。

清末以来的政治思想领域活跃着客家人的身影。梅州八贤之一黄遵宪是近代中国走向世界第一人，曾是清政府驻日、英、美外交官和新加坡总领事，代表作《日本国志》论述日本明治维新，并推论于中国。

客家人洪仁玕撰写的《资政新篇》是近代中国人最早提出的发展资本主义的现代化纲领。

中国历史上首次在南方兴起并达到农民战争的最高峰的太平天国运动就是以客家人为初始主体，领导者是广东、广西的客家人。推动终结中国几千年君主专制的辛亥革命，也有一群活跃客家人的功劳，包括廖仲恺、陈济棠等客家革命者。国共两党也皆有客家人活跃。

国民党曾在台湾实施严厉的国语政策，1988年台湾解开戒严，同年12月爆发“还我客家话运动”，万人和平游行，目的是争取客家母语权利。此后台湾开播了世界上唯一一家客家电视台，成立三所客家学院，并致力于打造全球客家文化中心，成为继梅州、惠州、赣州、汀州后的世界客家新都。

香港虽流行粤语，却也是传统的客家地区，客家人是香港新界原住民，著名的香港客家人有张国荣、陈小春、曾志伟、钟楚红等。

客家文化研究已是一门显学，即客家学。史学家罗香林是客家学奠基人，其代表作《客家学导论》和关于兰芳共和国的作品奠定了中国族谱学研究的基础。

客天下：世界犄角旮旯处的客家人

广东梅州有客天下景区，意思是天下到处都有客家人。传统移民国家美、加、澳等地的客家人这里不讨论，我更想谈谈那些非常重要，但少有人关心的地方。客家人的海外分布很有趣，有很多意想不到的“犄角旮旯国家”。

客家人最集中的是荷兰语国家，即曾经的荷属殖民地。客家人移民荷兰语国家，经历了两个阶段：从中国到印尼，再从印尼到南美、非洲和欧洲。

荷兰曾经占领的殖民地分布世界各地，既有广为人知的印尼、南非，也有少有人知的苏里南等

南美国家苏里南曾是荷属圭亚那，归属荷属西印度公司，17世纪荷兰人将荷属东印度华人迁移到苏里南开拓殖民地，客家人从印尼二次移民到这里。客家话是苏里南法定语言，农历中国新年是法定假日。

苏里南华人的广义堂

图：www.pakmeipai.nl

在非洲，1652年荷兰东印度公司进入南非，将巴达维亚华人囚犯流放到南非开垦殖民地，因此客家人成为南非最早的华人。

欧洲的客家人以荷兰最具代表性，由于印尼、苏里南华人会讲荷兰语，部分人又从这些地方移居到荷兰本土，尤以印尼华人居多。印尼独立后，一大批印尼土生华人携带巨额财富移居荷兰，荷兰目前有10万客家人。

荷兰籍客家人葉德利（Teddy Yip）是印尼华人，也是赌王何鸿燊的妹夫，是澳门赛车业大亨。

图：Charters.co.uk

荷兰首位移民市长何天送，是生于苏里南的客家人。

图为其参加2019年欧盟议会议员选举的海报。

客家人还来到西印度洋和南太平洋一些不起眼的小岛，即法属海外领地。

曾是法国殖民地的毛里求斯就有很多客家人，他们祖籍梅州，传说是太平天国流亡者的后代。我曾遇到一位加拿大籍华裔，生于毛里求斯，法语讲得好，移居魁北克。我问他学法语肯定下了不少功夫吧，他说没下什么功夫，因为毛里求斯是英法双语国家，从小接受法语教育。他的名字也很奇特，虽是华人名字，但从字母拼写上猜不出普通话发音是什么，是客家话音译的，放假时他还特定去广东梅州寻根祭祖。

毛里求斯纸币上的华人朱梅麟头像

图：未来银行

既然客家人都远渡到毛里求斯了，那周边岛屿自然不会错过，距毛里求斯不远的法属留尼旺也有很多客家人。

南太平洋法属波利尼西亚群岛的大溪地，盛产珍珠。这个小岛也有华人，以深圳籍客家人为主，经营珍珠养殖，当地首富温惠仁，被称为大溪地珍珠大王。

在曾经的英属殖民地也有客家人分布，印度加尔各答唐人街以客家人为主，最早来此的是1778年一位叫Yang Tai Chow的客家人，后来客家人又从东南亚的英属海峡殖民地出发，移居印度做生意。

在加勒比海的牙买加有8万客家人，祖籍深圳，1854年以契约华工身份来到这里，今天这里随处可见姓Chin的人，也就是陈姓。

牙买加客家人家庭

图：Jamaica Gleaner

在加勒比岛屿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客家人掌握政权。从英国独立后，首位元首就是客家人何才。这里石油天然气丰富，是高收入国家，也是加勒比最富有的国家。

何才1960年被英国女王任命特立尼达总督

图：vidya ramcharitar maharaj / Pinterest

东南亚是海外客家人最多的地区，除印尼外，越南也尤具代表性。客家人已被越南官方列为少数民族，是越南54个民族之一的艾族。艾族保持客家人生活在山区的习惯，这点在台湾苗栗、新竹客家人中也很显著。艾语其实就是汉字。

艾族源于清末土客械斗，19世纪，客家人随太平天国和刘永福的黑旗军进入越南。刘永福是广西客家人，在越南抗法后，又入台湾。艾族集中在越南北部太原省，占当地人口50%。艾族菜与客家菜无异，多腌制菜和粄类。

艾族着装与传统客家服饰无异

图：thegioidisan.vn

最后的彩蛋

婆罗洲适合建立“小国家”的属性，不仅被客家人看上，福州人也认识到其价值。马来西亚砂捞越诗巫有小福州之称，当地华人大部分祖籍福州，1900年跟随先人黄乃裳到来。

黄乃裳曾参与戊戌变法，失败后他对大清再不抱幻想，为了给民不聊生的福州同乡创造更好生活环境，他下南洋考察，看上了砂捞越的诗巫，与布鲁克王朝第二代拉惹查尔斯·布鲁克约定，1900年起将福州及周边地区同乡移民到这里，两年内有一千多位福州人到来，开垦新家园。

黄乃裳家族非常传奇。他的女婿林文庆，是著名的海峡殖民地峇峇，厦门大学校长；另一位女婿伍连德，是中国卫生防疫检疫创始人；孙子林可胜是中国现代生理学奠基人，中央研究院首位院士和中华民国卫生部长；后代吴育刚是澳洲华人男星，在电影《卧虎藏龙》《摘金奇缘》中都有出色表现。

电影《摘金奇缘》中的吴育刚

图：豆瓣

追溯历史，便能理解金庸先生对婆罗洲的偏爱了，小说中那些隐退南洋的大侠们，或许真的在这里实现了在中国未尽的抱负和理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