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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姐决定拍一组“不太开心”的照片。想法由来已久,从某种角度来说,“不太开心”和“不开心”或者“开心”一样,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状态,所以也谈不上要下什么决心。正赶上去海边玩,她穿着红色泳衣,头发在左右两边扎成丸子,镜头随意捕捉她的自然状态。

但这又确实具有仪式感和宣言意味。邵姐是一个体重超过200斤的“大码博主”,她的微博有5万多粉丝。发布这样一组照片,设置为置顶微博,她以此对抗大码博主被社交媒体赋予的“理所应当积极快乐的诡异使命感”:

“从我开始做博主以来,我一直想表达的,不是鼓励大码女孩们都成为我,更不鼓励肥胖,我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快乐是一种选择,但不快乐、抑郁,焦躁也是生而为人最正常不过的一部分,它不应当被社交媒体的政治正确所忽略,更不需要为此感到罪恶和难堪。”

哪怕标榜多元审美,“大码女孩”的标签仍暗含某些标准与规范。银幕上的沈殿霞和贾玲总是开心果;时装秀场上的大码模特展示着兼具曲线与力量感的欧美身材;在短视频平台,大码女孩往往以自嘲开场,通过各种显瘦穿搭变身,蜕变路径指向购买链接。这些快乐和自信很容易被消费裹挟,以破除偏见的名义延续对女性身体的规训。

邵姐今年27岁,在大多数时间里与自己的身体和平共处。“身材只是第一印象,大家更在乎你是什么样的人。”在学业和工作上获得肯定曾成为邵姐建立自信的方法,后来她渐渐意识到,作为一个普通人,“我难道不可以自卑地、闭塞地活着吗?”

试图定义真正的独立女性、完美的女权主义者,或者励志的大码博主,前置的形容词本身即是偏见。就像不开心或不自信都是日常的、流动的情绪状态,任何标签都无法概括人的全貌并规定其行为的轨迹。

与他人预期相悖的“失控”,或许恰恰是掌控生活的证明,“每一种生活方式都是平等的,都不应该被强行推上正轨。”邵姐曾在微博上回顾自己“烂泥扶不上墙式生活的常态”,“热烈又局促”,她说,“我矛盾地爱着我自己。”

以下是邵姐的讲述:

我从小就是个胖妹妹,小学六年级就快180斤了。初一暑假,爸妈把我送进了一个减肥夏令营,我在里面待了40多天,每天早上起来上跑步机跑10公里,限时70分钟,如果没完成,晚上就得加练10公里,我每次都超时,所以瘦得比其它人都快。

夏令营还教我们做有氧、器械,自重训练之类的运动,有专门的师傅给我们做少油少盐少糖的健康餐,量给得很足,能让人吃饱。初中小孩代谢很快,一个假期过去我瘦了将近40斤。这次减肥的新鲜感大于痛苦,我爸妈会顺着地下停车场的电梯偷偷给我送西瓜吃,想起来都怪有意思的。

不过,那段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会梦到跑步机着火,因为白天训练的时候跑步机时不时会漏电。之后我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压力一大就吃得比较多,加上学生每天要坐很久,高三那年,我的体重回到180斤。后来我去成都读大学,成都好吃的东西很多,我一年胖了快10斤。

去年辞职后,爸妈劝我先把身体调一调,我也对现在市面上的各种减肥营很好奇,于是我去海南参加了一个减肥营,顺便也做了一个海南军训系列的Vlog。这个训练营不够专业,主要是靠长期集中的有氧运动让你快速减脂,饮食控制也非常严格,跟我同期有一个快500斤的大哥,那么大的一个人,每天就只能吃一点点食物,看着很可怜。

在这个训练营里,有个女孩因为身材问题,从小被她的父母斥责到大,她想变成那种很瘦的女生,在海南没达到目标,后来好像是通过吃药和绝食瘦了下来。每个人的想法不一样,我身边也有朋友身材非常正常,但还是焦虑得不行。但我觉得有的人就是喜欢瘦的身材,只要自己喜欢,这也没什么问题。

从小到大我没有吃过减肥药,总觉得是智商税。但我很在乎健康指标,我经常去体检,只要各项指标在正常的范围内,我就不会太担心。

大家对身材的焦虑可能来自两方面:一是怕别人觉得你不好看,另外是担心因为身材遭受不公正的对待。我从小性格比较开朗,遇到的同学也都很友善,他们会拿我开玩笑,但没给我留下什么阴影。而且我成绩挺好,老师也比较喜欢我。

最让我自卑的是小学一、二年级那时候,学校选合唱团成员,一群小学生坐在一起,老师不认识你,只不过因为你比较胖,集体服装没有你的尺码,就不选你。尽管整个环境没有对我展现出太多恶意,但我自己知道,主流审美总是会喜欢更白、更瘦、更漂亮的女孩子。

小时候我觉得瘦就等于身材好,后来我开始对什么是身材好感到困惑。上大学那几年,社交媒体开始吹捧健身后有紧实肌肉线条的那种身型才叫身材好。现在,大家又认为欧美国家那些胸部臀部曲线很丰满的肉体是身材好。这两年网上出现许多身材好的“大码模特”,往往胯宽腰细,非常标准的欧美化。

大家好像从一个套子钻到另一个套子里去了。如果大码对应着胯宽腰细,那跟吹捧纸片人身材也没什么两样。亚洲人大多胖在腹部,离开社交媒体,生活中比较胖的人基本都是中段肥胖。我就是这样的,难道我就不配做大码的人了吗?

二、控制与失控

我妈以前总希望我变成又瘦又乖的女孩子,一方面是对我的身材不满意,另一方面是觉得我不听话,她掌控不了我。这种控制和失控一直存在。小时候,我爸妈忙着做生意没空管我,我每天吃零食就开始长胖。后来去成都,一脱离爸妈的控制范围我就放飞了,一年胖了10斤。

我爸两百多斤,我妈一百三十多斤,都不算瘦的人。男性对自己身材的要求可能没有女性那么严格,我爸吃得不多,但常喝酒,他难道不知道不喝酒身体会更好吗?他知道,但也做不到。我妈比较神奇,会在看电视的时候拿着擀面杖擀肚子,边擀边说,这可怎么办呀。

其实他们都不是那种会抓着孩子去写作业的家长,我算是在比较自由的环境中长大的。他们觉得胖是我的原罪,与此同时,也会告诉我,你不比别人少什么,不要通过讨好别人获得尊重,要用自己的能力去证明自己。在近乎洗脑的观念灌输下,我小时候觉得,只有学习好才能弥补外在的不足,我必须通过成绩证明自己,我虽然胖,但是比别人优秀。

从小到大,我一直有特别自信的领域。尤其是在毕业后,我来到北京,在独立音乐行业工作了将近5年的时间,给音乐人和乐队做企划宣传。我喜欢独立音乐,做出来的东西也得到了业内的认可,到去年辞职之前,我已经完成了这个阶段想要完成的事情。

之前就职的公司也会比较鼓励大家打开自己,做张扬的人。刚入行的时候,我会犹豫是否需要通过一些社交行为跟大家打成一片,我会想,别人抽烟、喝酒,那我是不是也要加入。后来我发现没有必要,我从中感受不到快乐,而且即使我不做这些,大家也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大概在24岁之前,我都还蛮在乎外界反馈,不光是嘴上说的,别人的动作、神情都会让我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这里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我从非常不确定,到慢慢印证自己的想法,最终发现,我就是一个普通的正常人。

之前工作的时候,我遇到过很多专业的模特,他们对麦当劳的渴望简直匪夷所思。在拍摄现场,工作人员经常会点麦当劳,因为便宜又快速,很多模特又抗拒又痴迷。我意识到,可能你越觉得一种食物罪恶,也就越觉得这种食物好吃,全在于你怎么看待它。

我吃麦当劳和海底捞都很坦然,我就是想用食物取悦自己,吃就吃了,大不了吃完去健身,健身健不成的话就先这样,不然要怎么办呢?有时候我也会纠结我对自己的控制,比如说这一周我想完成十件事情,结果只做完了一半,我会特别焦虑,觉得自己很差劲。但我是一个正常人,我为什么不可以有这样的情绪呢?

我妈现在总看我的微博,相当于通过微博融入了我的北漂生活。以前她总说,你要是100斤出头多好啊!发现微博上有很多人都喜欢我的生活方式后,她有了一些微妙的改变,会跟我说,你瘦到200斤就挺好了。我觉得,她已经不再要求我变成她想变成的样子了。

三、大码女孩的衣柜

辞职后,我开始学做衣服,之后也想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做衣服上。在穿搭方面,我从小就很有主见,上初中的时候,我是全校第一个冲去剪波波头的人。

我从不害怕自己的形象显眼,也不觉得自己穿的东西很夸张,穿搭准则只有一条,那就是我自己觉得好看就好。我认为衣服是人性格的延伸,遇到陌生人的时候,你可以通过衣着大概判断一下对方是什么样性格的人。

重要的是人穿衣服,不是衣服穿人,我很抵触把自己硬塞进一种风格里。上大学期间,我很喜欢日本演员苍井优,因此尝试过比较森的衣服,但完全不适合我。后来我就在淘宝上找一些国外牌子的原单,搜着搜着就打开了自己的世界。

我一直热衷于逛街,现在也经常去实体店买衣服。很多女生稍微胖一点点就觉得自己不配逛街,不敢在店里面试衣服。我都非常胖了,依然能在实体店买到合适的衣服,在古着店里也能淘到很多有设计感的单品。

我特别想要说这件事,如果不敢去尝试的话,其实是自己在把自己关在了门外。

有件很荒谬的事是,我从高中就开始淘宝,却从来没在淘宝的大码女装店买过衣服。大部分这类店的审美、版型和做工都不太好,而且码数最多能给一百四五十斤的人穿。学做衣服后我才知道,如果只是把给瘦人设计的衣服放大,胖人穿上会不合体,因为人体的曲面是不一样的。

许多杂志和品牌在表示自己支持body positive时,通常会选用欧美身材的大码模特。短视频平台的分类更加直白,女孩子清一色要做辣妹,所谓多元就只是多元的刻板印象。

谁都没有权力要求我变成什么样子。早期我在B站发过两个化妆的视频,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多人跑过来攻击我,这挺牛的,我能激起别人的恨意,让人看完我的视频还要专门截图骂我,我觉得自己好厉害。

有人觉得,你这个大码的人做了博主,成为一个所谓的公众人物,就需要积极励志向上,就需要去建立一个标杆,我很排斥这种想法,我也不希望大家都充满正能量。我不能随时随地保持自信,我也有不行的地方。人不可以自卑地、闭塞地活着吗?

我觉得每一种生活方式都是平等的,都不应该被强行推上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