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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夏天,我家安装了监控。在湖北山区的这个村子,电信、移动、联通三家运营商展开了激烈的竞争。

中国的雪亮工程始于2015年,目标是保障农村地区的安全。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在我家的监控里,我看到动物在撕咬,人类在争吵,警察来了,挖掘机引起围观。我也看到季节变换,树叶黄了落下,暴雨打翻席桌,亲人们安静而安全的生活。

这是我一年的农村监控记录。

晚上十一点,一只蜘蛛开始结网,它在镜头前呈银白色,肚子椭圆,出现几秒后又不见了,它没跑远,只是先从最外围开始编织,一小时后这张网编织好了,但离镜头太近了,这网无法被完全显现。它很聪明,选址巧妙,把网布局在监控器前方,网上加网。监控器在晚上会发出暗红色的光,有很多飞虫出现在画面里。凌晨一点左右,有只飞虫上套使劲扑腾,蜘蛛很快赶来,它在飞虫身上趴伏一会便迅速溜走。

一只鸡从左边走进画面里,天要黑了,它准备进圈,但迟了就是迟了,一只黄鼠狼从草丛里窜了出来叼住了鸡的脖子,在画面中看不见血,只能看到鸡的翅膀在扑腾,发出惨叫。

另一个夜晚里镜头中出现了一个人,她刚准备上台阶时突然大叫了起来,先只有叫声,后来才喊了起来,“蛇!这里有蛇。”有人跑了过来,先往后退了几步,那有条细细长长的影子,后来的那人找来一把锄头往蛇头砸去。这里出现蛇不是一次两次了,前两天狗狂叫,有人跑出去看才发现一条蛇就在狗的面前,蛇很长,从画面中看去还以为是套狗的绳子。

在白天的监控里出现了两只麻雀,它们刷啦一下飞进了燕子窝,如果把画面调为高清模式,估计能看到那只麻雀的小动作。我只看到一只燕子的幼崽掉在了地上,它的毛还没长齐,已经摔死了。地上的鸡正高兴,两只黄色的公鸡,其中一只鸡的脚是内八,它跑上前,瞄准了雏鸟的尸体一口就叼了起来,另一只鸡上前争抢,内八字鸡头一摆叼着鸟四处跑,你跑我追,就在院里打转。

早上五点多天还没亮,监控画面是黑白的。爷爷最先起床,他提着一个尿桶往猪圈里的厕所走去,随后是我奶奶。监控里能听见一些声音,奶奶起床后先用棕树扫帚把屋子内部全打扫一遍,再去灶房抱柴进客厅,捅完炉子里的灰,就要劈柴生火,接着是木柴燃烧的噼里啪啦声,再往后,镜头里什么都看不到了,炉子里的烟雾弥漫过来覆盖住了整个监控器。

七点不到,村民开始上山摘茶。他们一个个路过我家门前的大马路,都挎着一个竹篓,为了防止被早上的露水打湿衣服,他们在腰间系起一张胶纸。

下午,画面里突然起了风,屏幕中那棵树一直摇晃,狗在树底下来回打转,很快雨就来了。这时那只蜘蛛又出现了,它附在自己那张早已破败不堪的网上随着风飘荡。狗的哼叫声越来越大,它来回踱步试图要挣脱绳子。我在北京一栋居民楼里拿着手机对着监控器的APP喊:狗狗,用点力!不知道它有没有听见,总之它没让我失望,在大暴雨来临的那几十秒里,它奋力挣脱了绳子,飞快奔进了堂屋。那只蜘蛛的命运没这么好,它在镜头前像被它捕食的猎物那样左右摇摆,接着一阵大风吹来,蜘蛛往上溜走,那张大网消失不见。

2020年6月,我从上海回到了湖北农村。回到家的第一步是整改要住的那间房。这是间木房子,很破旧,爷爷在五十年前修建了它,旁边是他的房,两房之间是堂屋,堂屋正中贴着毛泽东画像,墙上写于前一年春节的对联已经泛白。有两扇窗户没有玻璃,只是用了一层薄塑料膜覆盖着,一块彩色的油布罩着天花板,因此那里成了老鼠的天堂,晚上它们在上面赛跑,咚咚咚,吵得我狂发飙,任你怎么拍墙捅天花板都没用。

我花了两天时间整改,先是调整了家具的位置,把我妈积攒多年的废旧衣服扔掉后,再买了一个书柜和书桌。我爸又塞给我一套从县城美容店买来的墨绿色沙发,它竟然让房间显得有些格调了。

必须要安装网线,这是我回到村里一周后得出的结论。

村里很多人都安装了,多数都是有小孩的家庭,这好理解,孩子喜欢打游戏看电视,缠着爹妈必定得安一个。隔壁的邻居好心让我借用他家的Wi-Fi,但信号不太好,有时只有一格,等十多秒才能打开网页,晚上他们睡了还会把路由器关掉。

随后安装网线的人主动找上门来了。两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孩和一个拿着梯子挎着包的中年男人朝我家走来。我正在屋里工作,屋外坐着很多人,有村里的两个干部和我小叔,还有我爷爷。

安网线没啊这家人?那个男人站在院门口大喊。小叔说,我装不起,你要问这屋刚回来拿工资的人。爷爷搬出三把凳子喊他们坐,外面太阳很大,这是正中午。

怎么收费?我问。

一年1399,这笔钱会以话费返还给你,每月返30元,等于不要钱安装,其中一个女孩说。

村干部接过话,他们家以前是精准贫困户。

贫困户?贫困户可以半价!只要699。男人有些激动,仿佛在说逮住了这个便宜就不要错过。

我妈认为还是有些贵,建议我去问问别家,比如联通和移动的。我说等不及了,必须马上安装。

旁边那个女孩又说出了一个更诱人的条件,如果安装还给我家送一台监控器,只需在手机里安装一个App便能随时随地查看监控。安监控,有这个必要吗?不过反正是免费的,不拿白不拿。我立马想到隐私的问题,我问她谁能看到,你们电信公司能看到吗?她说理论上不会。我说,是不会还是不能?应该是不能吧,女孩回复说。那除了我还有谁能看到?女孩说,村里。

村干部搭话了。他说村委会是可以看到,你把监控器对准外面的路嘛,大家看到的都是外面,谁看你家里呀?安一个监控对大家都好,你得个安心,我们也可以管理村子对不对。

也对。

我支付了699元,还得到了两张电话卡。一张主卡,一张副卡,这两张卡每月必须交满70元才能使用无线网络。明天就来安装,他们给我这个承诺后就往村子更深的地方去了。

他们刚走不久,一辆轿车停在我家对面。一男一女下了车询问我是否需要安装网线。你们来晚了一步,我说。

第二天,中国移动的人也来了。他们听说我安装了电信之后表示,你可以退掉电信的,选择移动,电信就是专门骗你们的,说是返还话费其实根本就没有返,还强制安装两年才能退掉,很不划算的。

我担心自己上了当,跑去打听其他人安装网线的情况。我家附近差不多有二十户人家,其中七家是前贫困户,包括我家在内都安装了电信的网络,说电信针对前贫困户给出的半价优惠很吸引人。那几户也都安装了监控器,理由也相同,谁不想要免费的东西?

不过大家首先是觉着新鲜,在手机上就能查看家里的情况。杨小兵在几百公里外修公路,如今也能偶尔看看家里的老婆和孩子,还附带语音通话功能。老婆能听见来自几百公里外的声音在屋顶下响起:“要下雨了,记得把被子收一收。”“这么晚了,你们吃饭了没,在干嘛呢?”

另外大家也觉得踏实,虽然现在村里太平,但万一有什么事呢?我们有时觉得村里很祥和,有时又觉得天下越来越乱,谁也说不清那种混乱感,就像城市人买商业保险一样,在农村给家里安个监控,好像也是图个安心。

但好几天过去了,电信的人没来。我没忍住打了电信那个女孩的电话。不要耽误我工作,我说,要讲诚信。女孩回复,你们那边有十多户都要安装电信的网线,师傅说这两天一起安装,今天下雨怕电杆滑下来不安全。

6月19号下午,他们终于来了。那个男人在窗前的电杆上作业了10分钟后,试图把网线安放在另一侧的一根电杆上。斜对面的那家人也放弃了中国移动,改用电信的,这是她儿子提出来的,理由是电信的网速会快一些,那个小孩之前在镇上读初中,但成绩不好和同学打架后又被老师扇了一耳光,之后就不肯上学了,一直赖在家里打游戏,半夜一两点还能看见他房间亮着灯。他爸爸在外地的建筑工地上做零工,每天能得400元。

网络装好后开始装监控。安装师傅拿出一个盒子,品牌叫“易莱孚”,盒子正中间是在城市里随处可以见的监控器图像,长方形的白色的身体,中间是探头,黑色深不见底,到晚上就会发出红色的幽光。

安装监控的位置必须朝外,视野要好。爷爷那屋的屋檐外角是最佳选址,面对院口,那里人来人往车辆很多,是最需要被监控的地方。师傅说,把家里的Wi-Fi和设备绑定后就可以使用了。

“设备已连接。”监控器传来一句女声。

我打开那个叫“小翼管家”的APP,首页出现几个大字:美好生活,即刻开启。接着点击“我的家庭”,很快,一个画面出现在屏幕中央,“标清”与“高清”两种清晰度供你选择。电信的人推荐我购买“云回看”服务,有三种套餐,回放一天、七天或一个月,我选择了最便宜的“回放一天”,每月只需另交5元。

一颗银杏树出现在镜头前方,这是我出生那年种下的,五年前开始结果。现在是夏天,银杏一片绿色。旁边那栋小屋是我家的猪圈,但我家快十年没有养猪了,屋檐上还能看到一个燕子修筑的窝,麻雀有时候会争抢它,把燕子下的蛋刨出去自己在里面下蛋。银杏树旁的那条路是两年前被硬化的,路的另一侧是两栋木房屋,那是村里包括我家在内仅存的几幢木房子。

每次我从大城市回到村里,新的楼房就会从我家的斜方、后方和旁边迅猛升起,房子越盖越高,两层,三层,四层,五层,但多数只会装修一、二层,第三层多数不会粉刷。在村里,修一栋二层楼房主体需要20万左右,这需要一家几口劳动力存三到四年的钱,很多人只能通过借债来修房。现在,是否修了新房,成为了村民们主要的谈资以及新的地位象征。如果你的监控安装在气派的石房子上,就像是为自己的城堡配备了守卫。

又有一栋房子正在修建,就在我家对面。一楼的主体刚完工就把我家的视野挡住了不少。那栋屋子的建筑工人是县城另一个镇上的,每天开车来得很早,他们说趁早上不热加紧干活。中午他们就来我家屋檐下休息。有时候径直走进我家搬几把凳子出来,坐在堂屋斗地主。爷爷说幸好安装了监控,谁知道他们会干什么。夏天月亮出来时都七点多了,奶奶洗完澡出来和村里的另一个女人在院子里讲话,这时工人才完工,他们光着身子戴着安全帽去旁边骑上摩托车就走了。

夏天的太阳和雨都大。去年除夕那天,邻居家的烟花冲上天炸开,烟花尾部像冰雹那样俯身砸在我家那脆弱不堪的瓦上,站在堂屋往上看,能看到那一个一个的洞。出太阳时,阳光从洞里照射下来就像高级客厅里的照明灯,奶奶给它们取名为天灯。现在是雨季,大颗大颗的雨落了下来,暴雨在7月17号和7月18号那两天来得最凶猛,堂屋里便多了很多盆。塑料盆,钢筋盆,桶,凡是能接雨的器具都拿用上了。监控器在雨天不是很好使,可能是雨天让网速不通畅,屏幕里的画面很卡,只听得见哗哗的雨声。

奶奶和我妈天亮不久就上山去摘茶叶,最忙的时候她们不回来吃午饭,自带一个面包或是馒头就管一顿。没有什么能让她们回家,除非暴雨。有段时间我回了上海几天,每天都会打开监控看看家里的天气,若看到下雨就给她们打个电话,提醒说快回家,她们常会骗我说马上就回,或说自己早就回了。我看着屏幕,估算她们到家的时间,若未及时出现,她们将会接到我无数个电话。如果她们说已经到家了,那就出来站在监控器下面让我看看。屡试不爽。

八月底,小叔家打算摆一场酒席,庆祝堂妹考上大学。她在县城的职高念书,专业是计算机,以她平日的成绩或许够一够能考上本科,但在技能操作考试时发挥失常,失去加分资格,后来文化课考试再次失败,最后只能去省城的一个大专学校。小叔说得办酒席,要不然付不起学费,这么多年送出去的钱也没有收回来过。堂妹说只考了个大专不太好意思。但钱比面子更重要,就在院子里整酒,这样最省钱,找几个厨子就成。

那天院子里来了很多人,我躲在屋子里,通过监控查看到底是哪些亲戚来了,因为有些亲戚很烦人,会一直问你工资多少找没找对象,他们要是来了我就躲得远远的。最后来了上百人,院里摆了六张桌子,十个人一桌轮着吃。饭菜很丰盛,一个大猪头在中间,还有猪肘子和烤鸭,人们送了钱领到一提纸巾当回礼。

下午两点左右,天气变差了,云越来越厚,接着开始起风,宴席的主管马上找来一块油布准备遮雨,油布铺好后大家再次入座。风变得更大了,从监控镜头里我能看到油布被吹得来回波动,人们吃饭的速度也在加快,过了五分钟,一阵大风突然袭来,直接攻击了油布的东南角,啪的一声,油布垮掉,落在吃饭的人们的头上。男人们赶紧把油布扯起来,一个男人找来梯子,靠在安装网线的电杆上试图牵制住油布,但这个方案很快宣布失败。暴雨来了。不得已,他们只好把油布收回屋,所有人退回了堂屋,厨子们快速跑进雨中端回饭菜,桌上的塑料碗筷全被暴雨扫在了地上。

当天晚上我们翻出那一刻的监控看了一遍又一遍,边看边哈哈大笑。堂妹说不觉得丢脸,反正屋子都这个破样,还怕它吹风刮雨吗,要丢人也是丢上一辈,是他们没本事盖新房。

过了夏天再看监控,能明显看到银杏树变了色,青变青黄再变为橙黄,银杏果一颗颗砸向地面,有人路过觉得果子好看就捡几颗揣在兜里或甩进背篓里。

我家对面那栋房子也快完工了。那户人家在2019年花三万元买下了这块地,女主人叫杨萍,她和她男人离了婚,那个男人随后去了温州打工,有一天突发脑溢血,留下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她认为以前的房子有问题,风水不好,得换。杨萍是农村人常说的那种狠角色,做服装生意从不服输,和建筑工人一起搬砖挑沙,合力修起了这栋两层楼高的石房子。她也以霸道著称,力尽所能争取房子周围的每寸土地,把院子再往外移一厘米,把墙角再往左边挪一寸。

房子总共修了两层,完工后打算整酒,但这时村里有了新政策:除了红事和白事,不准摆酒席。村民们的对策是,不让摆酒席可以,但照样收礼金,收完回一个红包就好。杨萍就是这么做的。

在我家的监控里,我看见村民们在上午十点左右陆续到达她家。他们拿着一把瓜子嗑着向左侧慢慢走动,有人手上拿了一个红包,那里面装着杨萍打发的50元钱。

有一天,杨萍穿着红色棉衣出现在监控里。很快她往左边走去,然后和隔壁家的陈文香开始了争吵。监控拍不到她们争吵的画面,我急忙跑去窗户边偷看。回到农村半年,我已经熟悉了这里的规则,任何事都藏起来说躲起来看,通过门缝和玻璃获悉一切。陈文香的房子有三层楼,紧邻杨萍家,是四年前盖的,这件事意义重大,让她家从村里最穷一列进入到了村里的上游。两家只相隔一米多,中间有条不深的沟壑。在事实层面上,这条沟不属于任何人,但现在,杨萍试图将沟占为己有。

陈文香发现了杨萍的企图。这天早上,她在棉袄外套了一件迷彩罩衣,让一辆工程车拉来一车黄土倒在院里,接着她把黄土铲进推车,最后倒入了沟里。

杨萍个头比陈文香高大不少,她站在自家房子这边开始大骂,随后升级为互骂。几分钟后,陈文香举起了一块石头砸向了杨萍,幸好杨萍往旁边一躲,石头砸中了农用三轮车的挡风玻璃,玻璃碎了,杨萍冲过去,抓起陈文香的一只手指狠狠咬了下去,然后拨打了110。

后来我在监控中看到,最先到来的是村里的调解员。他们感到头疼,农村的这类纠纷无法避免也很难调节,说再多也没人退让,另一个让人感到不悦的事是,警察来了这事会影响到村里的形象——平安乡村和谐农村,这不是与时代风貌对着干吗?

但警察来了。警车从右侧进入我家监控画面,他们拍完照,让两人各自回屋拿好身份证后,就去了县城里的派出所。下午一点三十八分,监控器显示警车从我家门前开走了。

监控器也会记录下那些让人振奋的时刻。比如就在那场闹剧的前一周,一辆挖掘机进入了我家的监控。

据说村委会争取了一笔投资要修个广场。村支书陆承海给出了一个美妙的前景:要发扬民族特色,吸引外地人来旅游,把老木房变为民宿,谁还愁挣钱?广场将是村里的中心,是富裕、凝聚力的象征,平日里也是大家健身散步的地方,旅游旺季还能变身为停车场,我们可以想象它将改变整个村的面貌!

让村民犹豫的是广场的选址,那是一大片耕地,几十年前曾经是村集体的保管室。上世纪八十年代包产到户后,房子被拆掉了,被划分为多块分给了村民。爷爷奶奶拥有其中的两小块地,他们在上面种了辣椒、西红柿、豇豆,在周围种植了一棵梨树,几茬韭菜,一棵桂花树,以及6株牡丹。

监控里记录了那个变化的时刻。上午11点20分,我家前面那块几百平米的耕地正在变为村里的广场,挖掘机从菜地上碾压了过去。白菜菠菜长势很好,奶奶赶紧扯了一些,附近很多人前来观看挖掘机工作。

陆承海说要让村子变得富裕起来。他看起来气度不凡,村里人说这就是官相。传说他和镇上的领导关系好,这意味着他可能会给村里带来不可多得的资源。他开一辆黑色轿车,在组与组之前来回穿梭。他在任的几年,村里的确在变好。如果你能回看一年的监控,你可以在李胜家的监控里看到这些变化。村委会的人经常在李胜家召开村民会议,土路硬化后,陆承海组织村民在路边撒花种。疫情前期,广播系统来到村里,早上七点开始整点报时,播放新闻,下午六点继续播放本地县城新闻,广播就安在李胜家附近,他妈妈抱怨说它太吵,后来那个广播发不出声音,谁也不知道它怎么了。

在村里的茶园中心位置,一座仿古的亭子修了起来,以它为据点,村里花了大价钱铺就了一条环形木板路。随后,亭子、垃圾站、路灯像蘑菇一样快速在村里冒了出来。

进村的那条主路口也安装了一个监控,监控前50米的房子墙刷上了几句标语。左边那栋房子是关于环保宣传的:青山绿水就是金山银山。右边房子墙上写着:听党话,感党恩,永远跟党走。

冬天我回了一趟上海。那时我经常点开“小翼管家-我的家庭”。我想看看家人是否安全,家里冬天烧煤,我总是担心他们一氧化碳中毒,在那些极端的担忧时刻,我通过看监控来确认他们是否活着。

我的同学林婧在县城的电信公司上班,她说电信现在和政府合作开展“平安乡村”建设。这是一种常见的模式,被称为“政府搭台、企业唱戏、百姓参与”,俗话是,政府补贴一点、企业帮扶一点、个人缴纳一点。除了安装摄像头,电信之前还推出了一种机顶盒,安装机顶盒就能免费得到一个家庭摄像头。在一个解说视频中,电视首页上出现了远程党教、乡风文明、招工信息、雪亮工程几个模块,点击“雪亮工程”,你就能看到附近多个路口的监控视频。

雪亮工程,名字取自“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有媒体评论称,这显示了人民的力量。与“天网工程”侧重于城市治理不同,雪亮工程集中在在区县乡镇,强调群众参与。这个工程开始向全国推广,始于2015年,国家发改委、中央综治办等九部委联合印发了《关于加强公共安全视频监控建设联网应用的若干意见》,他们认为保障安全是这项工程主要的出发点,在经历了几十年的改革开放后,大量农村人口去往大城市打工,农村缺乏公共安全所需的人力资源,在农村地区安装监控被视为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之一。

在一些主流媒体的叙述中,雪亮工程同时被视为是村民和当地政府之间的一个沟通渠道。村民通过系统提出诉求,比如基础设施的故障、环境问题,然后,该系统将会把这些问题转发给相关部门。如果你遇到危险,还可以使用“一键报警”功能。

在《环球时报》英文版的一份报道中,国防大学非战争军事行动研究中心研究员王强说,“每家每户都可以成为监控终端,每个村民都可以成为监控员。这符合党的群众路线的传统,调动人们的积极性来促进农村安全。”

推行“雪亮工程”一年后,新华社对成效进行了报道。报道选用了一个例子进行论证,四川省什邡市元石镇箭台村一位村民通过监控发现附近出现斗殴,上报给了当地镇派出所,在其中一人准备掏出刀时,民警及时赶到了。

媒体上经常见到监控带来的好处。新媒体“平安宜昌”曾在一篇文章里写道:“近日,在长阳榔坪镇上演了一部大片,榔坪派出所的民警深夜借助‘天眼’视频追踪4小时,终于将涉嫌销售‘三无’产品的车辆截获,近20名上当受骗的乡亲们从工作人员手中领回了自己的血汗钱!”

到了2018年,雪亮工程写入了 “中央一号文件”。文件称要利用这个工程将平安乡村的建设进一步提速。不过,因为疫情的到来,雪亮工程的推进速度降缓了,一个安防公司的报告分析认为,大多数地方政府专注于抗击新冠病毒,在2020年上半年没有多余的能力用于雪亮工程。但这份报告判定,疫情后,政府将更加重视频监控,“数万武汉居民自驾车离开了武汉,这个巨大的安全漏洞证明了监控系统在农村的重要性”。

中国电信在2020年初与政府进行合作,开始全面推进“平安乡村”监控平台建设。“平安乡村”被视为弥补了“雪亮工程”的盲区——“雪亮工程”安装的监控多在公共区域,而“平安乡村”安装的监控多是在村民的院子里,比如我家。

林婧告诉我,很多员工会接到下乡的任务,农村成为县城电信公司的发展重点,这是一块肥肉,也是一项政治任务。随后,移动和联通都迅速进入了这个市场。

移动公司突出监控与亲情之间的联系。一位工作人员在棚子前面拉了一张横幅:看家,看娃,看爸妈,平安监控安在家。

联通公司强调安装监控可以重点照顾到的对象:留守儿童和留守老人。这正是目前中国农村面临的最大问题之一,在联通的宣传中,监控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有效手段。

但电信公司别具一格,他们论述监控带来的实用性。比如疫情后家长复工了,可以远程监督孩子在家的学习生活,避免学习懈怠。再比如子女上班后,也能随时通过监控陪护父母,让父母安心子女放心。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安心。那个冬天我在上海没待几天就打算回家了。我从上海市区坐地铁去浦东机场,飞机降落在湖北,我坐上大巴回到县城,再从县城坐公交车回到村里。这是一条漫长的旅途,我疲惫不堪,而且我疲惫不堪的样子肯定被很多人在监控里看到了。

如果你想看到这个村子所有家的监控视频,你得去村委会。那是个两层的小平房,一楼左侧是办公室,里面放置着几台电脑。但村支书陆承海否认了村委会也能看到监控视频,他说只有派出所和自家人能看。他的否认让我很讶异,而且他使用了“隐私”这个词,“我担心有人说这是侵犯隐私”,他说。当然,他说这些话时正在修理一根水管,我猜测他是不是因此分了神。

不过我可以直接找邻居用他们的手机看,他们对此毫不在意。

先来看看李胜家的监控视频。这是冬天,天亮得很晚。早上六点,屏幕里的画面还是黑白色。画面中只有一个乒乓球台和一些公用健身设施,一切都是静止状态。这时有声音传来,很嘈杂,人们在讲话,还有音乐声。画面开始动了,先是两个包着孝布的人走在前方,后面跟着几个人抬着棺材,棺材上面盖着一块布,黑白画面无法辨别那块布的颜色,后面跟着几个拿着花圈的人,队伍最后面是几个女人,她们拿着乐器正在吹奏,吹奏的曲子是《妈妈的吻》。旁边院子的一位老人去世了,这是埋葬当天送亡人上山的监控画面。

李胜家的监控器看起来比我家的高级很多,它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见到人像还能报警,并发出一阵红色蓝色的光。他家的房子是村里最气派的,倒不是装修有多么豪华,而是那种精心布局与合理利用每一寸空间的样子,让你不得不对这家人产生尊敬,它向你彰显了“和谐新农村”的典型样貌。一幢淡黄色的三层主体楼房,外形中规中矩,不出格,左边是一个小菜园,每一株植物和蔬菜似乎都经过精心打理,水泥院子中间还摆放着一个乒乓球台和几个健身器材。院子最前面是自制的花坛,上面种着主人从山上挖来的杜鹃和红壳刺,春天的时候那些杜鹃花粉的红的一齐开放,让这个家庭看起来十分兴旺与美好。我奶奶说,富裕的人家里种植的花都要更鲜艳。房子的右边是一个杂货商店,里面售卖一些日常用品。那个监控器作用很广,可以监控左边商店,能看到前方来人。每到傍晚,村里的人喜欢去李胜家乘凉,来来往往没有人留意上方的监控。

村其实是一个很大的概念,统领着很多个小组。一组,二组,三组,四组,五组,六组,七组。但我说的“村”很多时候仅指我家所在的那个组。李胜是我们的组长,他的当选让人心服口服。他是少有的仍留在村里的男性,平日给别人修房子当临时建筑工。谁不会喜欢他呢?正直勤恳,话不多,见到谁都是笑脸。但一个人能在农村担任要职,光凭诚实和正直是不够的,能力为其带来的财富和体面远比前者重要。

村支书说,李胜家是“花园家庭”。镇上选定他家为村里电影的放映地。

院子前面放一块白色幕布,等到傍晚,架起投影仪,人们靠墙而坐等待电影的开始。放映的影片多是年代久远的经典战争片,比如《地道战》、《血战台儿庄》。村民们坐在那里看电影时,监控器的工作量陡升,发出滋滋滋的报警声,同时闪烁着各种颜色的光。我们对此不予理睬。

每放映一场电影,政府会给李胜一些补贴。后来我得知,这属于农村专有的电影放映工程。网上有一个叫“农村电影监控”的词条,列举了很多公益电影放映员因为偷懒,没有真正放映的情形,管理部门对此想了一个办法,在放映时增加了监管模块,通过摄像头查看放映员是否认真放映。我疑惑在李胜家放公益电影时,是否也会被监管?李胜说,县城来的放映员拍一张现场的照片上报给上面就行了,其他的我不管。他不认为村委会能看到村民的监控——“要是别人能看到,那还叫监控吗?”

跟李胜家比起来,村口那个便利店的监控也许更实用。在我们这里,便利店也不止是便利店了,像城里一样变成了快递中转站。我回到农村之后,被拉入了很多微信群。群的名字大致相同:李洋洋盒马购物群,多多买菜群,街上电商服务中心社区团购群。群人数在150-300人之间,没聊天,纯发链接,都是购物的,要么就是各类广告。

和大城市的购物软件相比,这里的物品便宜太多。一颗管溪蜜柚3.49元,一个红心火龙果0.99元,一斤蜜桔1.99元,一斤筒骨7.99元。你下了单,第二天就有人给你打电话,去便利店取货。

还好这家便利店也安装了监控,确认大家拿到的货物不出差错。店主名叫尤艳,老公去外省打工了,开这个店能带来一些生活补贴。她主要运营拼多多的社区购物团,每天的任务就是运营微信群,承接货物,通知买家,售后服务。每一单根据订单金额进行分成,一天能赚30到50元。只要在晚上十点前下单,都能在第二天中午左右领取货物。

后来我在村里的一个酒厂门前看到了盒马的海报,上面提供了可进群的二维码,仅我所知,村里就有五户人家运营三个品牌的买菜系统。下单后可发送购买凭证到群里:老板我下单了,到货了记得通知我。依据这个凭证,我推测每天大概有十几个人在这些平台上购物。这个酒厂同时代理了快递的收发,也同样安装了监控,但对于快递这类精细物品,监控器很多时候派不上用场,于是他们使用了一种更为精密的仪器,拿快递时把快递码放在机器下方一扫,嘀的一声,机器记录了取货人的脸。

小叔买了一个便宜的监控器,他抱怨这个监控器是“废物”,看不清人的模样,只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他家在半山腰,一年前他说服自己当时的女友进行投资,在山腰上修一个小型猪场,那时猪肉价格高涨,小叔看准了这个商机。

猪圈建了起来,小叔把自己的房子建在猪圈上方。然后他与女友分手,独自一人居住在山坡上。去年底他购买了几只幼小的种猪,准备大干一番。他在猪圈的门上立了一个招牌,试图修改这个山坡的名字——从“奔坡”改为“金坡”。他害怕有人来偷猪,又养了一只狗,狗名是“进财”。不久那只狗死了,他找来了另一只狗,取名“旺财”。同时他安装了那个质量不好的监控器,虽然看不清人脸,但当有人出现在监控器的视阈内,竟然会发出报警声。

在小叔家的监控里,我经常可以听到一些动物的叫声。猪圈里的猪喜欢在早上哼叫,多是饿了,小叔最开始给猪喂玉米粉,后来没钱了,就去田里割猪草。也能听到鹅和鸡叫,小叔养了几十只乌鸡和三只鹅,那些鸡经常被黄鼠狼叼走,鹅就会发出一阵“嘘嘘”的报警声。对面的山很高,一户人家也没有,时常会传来一些奇怪的动物叫声。小叔说有天早晨听见狗圈里有奇怪的哼鸣,走去一看是窝小狗,旺财生了八只小狗,四只黄色四只黑色。旺财生下狗不久后就挣脱狗链跑掉了,我在山里的茶林找到了它,它被树藤缠住,哀嚎了整晚。

小叔常担心有人来偷猪。今年夏天猪瘟来袭时,他警惕所有接近猪圈的人,担心他们去了有猪瘟的猪圈把病毒带过来。我和奶奶去猪圈前要被小叔仔细审问,最近是否去过别人家猪圈?是否吃过不良猪肉?猪感冒了,小叔很紧张,他去兽医那里买来了药和注射器准备给猪打针,那些猪很认生,小叔左手拿一瓢潲,右手拿着注射器,想先把猪吸引过来后一针扎下去,但猪没有上当,吃了几口后迅速溜走,他一个也没抓着。他没曾想到现实永远和他作对,他的猪一直配不上种,配种的人拿来一根针扎进猪的子宫里,但猪的肚子一直没有大起来,每个人见到小叔就问,怀上了吗?还没有啊,小叔总要在末尾加一个啊字。

配种的人来了一次又一次,但五头猪没有一只怀上。然后猪肉价格跌了。小叔思虑很久还是决定卖掉猪外出打工。我们谁也不知道那些猪卖了多少钱,但小叔的监控还留着。

有人告诉我,只要你安装了监控,你就不会撤下它。李胜之前安装的是电信那款监控器,无法转动,他不满意,花299元购买了一个能360度旋转的摄像头。另一户人家告诉我,她很后悔撤下了监控器,她的孙子喜欢打游戏,她便停掉了网络,监控器就断了,就在断网后没多久,她家里的五只狗全被人毒死了。

2021年夏天,我已在村里待了一年。这时我决定回到大城市继续工作。九月的一天下午,我在村子里闲逛。离我家最远的那一户,走过去要十几分钟,住了两兄弟,两家都安装了监控器,弟弟还没结婚,五十多了,之前一直在养鸭。他安监控器是为了防止别人偷他的鸭子。今年他也外出打工了,外出前他和一个女人谈起了恋爱,那个女人已经当了外婆,现在她住在这个屋子里。这是一个小平房,屋外晾晒着她和外孙女的衣服,墙上立着一把竹扫帚,院子边开着一大团鸡冠花,颜色鲜红。再往上走是他哥哥的房子,现在只有嫂子在家。我们这里的女人白天都在摘茶叶,晚上才回到家里。他家的监控器就对着下面的坡道。

村子中间的那家木房子的主人不怎么回来,夫妻俩都在对面的山里种烟,监控器装在屋檐灯笼的上方,他们原本住在偏远的山里,几年前买下这栋木屋,重新改建,新刷了墙,安了网,还养了一只宠物狗。

也有人安装了两个监控器,比如收购茶叶那家,门面不宽,也就两米,但门口上方左右各一个监控器。左边那个对准前方的茶叶加工坊,右边对准收银台。在农村做生意讲求精细,一毛一块都不要弄错。

现在,我打算升级我家监控视频的回放套餐。我希望购买一个7天或者30天的套餐,保存的时间越长越好。有时我把监控器的回放速度设置为八倍速播放,让时间加速再加速。太阳的影子很快从马路边移到了院子中间,爷爷把晒衣服的杆往后移了又移。村民回来吃了饭又出去,还有那些鸟,嗖地一下在镜头前一闪而过,很快天就黑了,一天就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