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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事极限运动的人,最经常被问的一个问题:“你不怕死吗”?

我有一个朋友,刚刚完成珠峰登顶下山回到大本营时,就被告知与“大拥堵”擦身而过,同队队友就死于自己身后的路上——这一年珠峰攀登季,14人遇难,另有3人失踪。

“你不怕死吗?”出于一种虚伪的礼貌,我没有直接问出这个问题。但从此意识到世界上有一小撮人,他们面对恐惧的方式和常人迥异:不是逃避危险、遁入安全之地,而是逆流而上,踩着死神的底线,反复横跳。

但奈飞新上线的纪录片《逆流者》,却展示了极限运动者的另一面:不怕死,是因为真的想活下去。

“我这辈子都在对抗软弱,当你这辈子都在力求安稳时,脆弱是很可怕的处境……承认脆弱是力量,不是软弱,坦承脆弱才能继续向前。”纪录片主角,49 岁的斯科特·林格伦说。

唯一重要的事是顺流而下

奈飞给《逆流者》写下的描述非常传统:“一位泛舟高手下定决心开创划桨征服喜马拉雅山四大河的记录。”

雅鲁藏布江,在巴基斯坦入海的印度河,以及最终在印度境内入海的格尔纳利河、萨特莱杰河,这四条发源于喜马拉雅山脉的大河,是独木舟泛舟圈的珠穆朗玛峰。而斯科特自1990年代末就已经是极限运动的传奇人物,当世最伟大的独木舟运动员之一。

《逆流者》主人公斯科特·林格伦

两者相加,看似又是一部征服自然故事——就像斯科特跟同伴们之前出品的那些视频一样,平平无奇。

但事实上,《逆流者》的着眼点,并非“人类作死与征服自然”。

它采用了光与暗两种镜头对比:光明面是如此宏伟:斯科特划着鲜艳的小舟,驾驭雪白浪花,最终平安降落,似乎意在证明“人定胜天”。而暗面则压抑而安静,传递着深水下的激流:贫穷的童年,药物及酒精滥用,职业生涯的滑铁卢,以及脑瘤。

纪录片按照编年体追溯了斯科特的前半生。最初的开始,就与河流有关。

他和兄弟达斯汀出生于美国加州狭长的河谷间。父亲是个浪荡子,喜欢用快艇的引擎声音把屋子震个底朝天。离婚后,母亲考上大学,然后用助学贷款抚养两个男孩,贫穷、自卑、暴力如影随形。在生命的最初,年轻男孩们习惯将挫折转化为愤怒,并以“对抗命运”为成长标志。

“六年级时,我的两个同学怀孕了。八年级时,我因持有酒精而被警察拘留。”斯科特回忆说。

搬家到内华达山脉阴影下的小镇罗克林,改变了一家人的命运。新邻居经营的漂筏向导学校,让男孩们再次回到了河流中,学会为他人的生命负责。但做一个向导并未平息斯科特身体内的渴望。

谁不想试试极限呢?穿梭于乱流、礁石之间,以一己之力逆流而上,终达彼岸。

1992年,高中毕业的那个春天,斯科特每天在位于爱达荷州的北福克佩耶特河划桨,他也在此结识了查理·蒙西,当时这条河的王者。

1995 年,斯科特(左)与查理·蒙西(中)

查理启蒙了斯科特对于四大河的毕生向往:沿途高达数千米的悬崖峭壁,以及坡度落差高达数千公尺的险峻河况,也许并非最险峻,却是一生必须完成的挑战。

不过,此时的斯科特还没有做好准备抛下一切,以最佳状态挑战这四条河流。

他买了一台便宜的摄像机,同时和弟弟一起成立了“浮木”,第一家关注独木舟泛舟运动的影片制作公司,最终成为Scott Lindgren Productions——这在当时是泛舟运动的一个转折点,也在若干年后助推斯科特成为这项运动的领军人物。

当时在场的小小团队并不知道未来的辉煌。以现在来看非常低清的摄像机,记录了很多人的青春勃发,和浪花飞溅。

但,激流独木舟并不是童话般的春游:你出门了,风平浪静地回来了。很快,老朋友查克死于一次对甘尼森黑峡谷新河流的探索——这一年的第七位死者。

这让斯科特变得越来越苛刻,暴躁,“如果你要崩溃,赶紧滚开”取代了“兄弟,你没事吧?”开瓶酒喝得烂醉,远比分享自己的感受来得直接和容易。

“我们都不知道如何面对伤痛。每当面对伤痛,我就会投入河流的怀抱。”经历了横跨童年和青年期的愤怒与挫败,斯科特需要从更伟大的河流中寻找回最初的激情。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四大河。

漫长的告别

1999年,虽有波折,但斯科特和新队友一起算是顺利地征服了格尔纳利河与萨特莱杰河。

第三条是雅鲁藏布江,拥有世界上最深的峡谷。斯科特也心生犹豫,他致电查理:“我希望你也在这里”——那是他们曾反复谈论、设想过的场景。

但查理已醉心于摄影,并不再以征服四大河为自己的人生目标。这个如师如兄的男人的离开,让斯科特又向自己的过去告别了一点点。

挑战并不顺利。

第一次,斯科特眼睁睁看着前一组漂流团队中,有人没顶于激流。他和朋友们止步于河岸,用几个月的时间重新研究卫星云图,以及对抗自己的恐惧。

2002年,雅鲁藏布江之旅再次启程。背着独木舟穿越雪山上的小径,从数十米的瀑布上一跃而下,一旦失足就会掉下去600公尺下的河流,再无生还可能。

极度艰巨的环境与压力挤压着人性,每天都有小的挫折。体力日益疲惫,漂流似乎永远不会完成。不过,斯科特和团队,还是取得了成功,再一次。

但,危险的不止是激流,还有成功。

完成了挑战、拍摄的影片也大受好评,斯科特成为了明星。

但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全力以赴穿越绝境、然后封闭自己,再脱离自闭,喝得失去理智,然后再次出发。“回归生活部分最难的就是真正参与生活”,而不是在脑海某处想“真希望我在别处”。

在极限运动的世界里,男人们并不习惯分享自己的迷失和脆弱。他们永远在一次胜利后面临一个问题:下一步呢?更高、更难、更具风险性的下一步?

斯科特计划挑战四大河的最后一项:印度河,但因为巴基斯坦政局而无法前行。他继续着属于名人的成功生活:电影放映循环、上节目、接受采访……比起做一个专心于在河上竞速冲刺的挑战者,30岁的斯科特更愿意去做一个享受成功生活的电影制片人。

《逆流者》制片人塞耶沃克

终于,斯科特在一次穿越非洲莫契孙瀑布的探险中,因为长期的虚弱和心不在焉,在激流中翻船。镜头拍下了他几乎死去的一幕:窒息、失去知觉,身体沉入水底。

这次失败的漂流后,斯科特暂停了这项他挚爱的运动。并开始怀疑:是自己老到不再适合这项运动了吗?

暂停从三个月延长到八年,他离开了船、河流、朋友,困坐于孤独。直至独自晕倒在家,查出了脑垂腺瘤,必须马上进行手术。

当朋友探望术后躺在病床上的他,不禁问出了那句熟悉的话:“下一步呢”。

比起身体,心理的恢复期更为漫长。“我把肿瘤视为自己的弱点,而我的前半生都在试图对抗软弱。”没有了疾病做借口,斯科特发现自己仍然无法回归到他最爱的河流中去。

无论他自己、或朋友都有一句问不出口的话:“在征服了冒险的高峰之后,你是否进入了漫长的下坡路?”

酒驾被捕、一段新的美妙爱情共同铸造了转折点。在女友的坚持下,斯科特不情不愿开始接受曾经不屑的心理咨询,并承认“我需要帮助”。

脆弱的力量

斯科特开始恢复训练,重新尝试回到独木舟上。翻船、划桨动作不到位、不断掉下水,再爬起来——就像任何一个湿淋淋的菜鸟。但终于,“重新接纳河流进入我的生命”。

他再一次回到一切的起点:北福克佩耶特河。在那里他遇到了安诺,新一代中最好的泛舟运动员之一,并约定了一起去征服印度河。

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接受年龄是自己一半的队友的帮助;从昔日的传奇变成了团队中最弱的一环;一旦受伤,就必须永远退出。

人生第一次激流急降20年后,他再一次成功地从峡谷上一跃而下,弄潮逐浪。

出发征服印度河之前,斯科特得到医生通知:肿瘤再一次长大,需要接受放射治疗。

他放弃了治疗,也放弃了真爱,选择打包行李上路。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从事极限运动者的宿命:山/河就在那里,别无选择。

2017年,斯科特终于抵达印度河畔。从名为“极速快感”的激流跃下,他开始重新体验升空和下降时的失控感:“我曾试图掌控人生中的一切,直到确诊脑瘤才意识到我无力掌控……所以我选择臣服生命。”

当最终穿越激流,斯科特把头埋在防水盖上,一时不能相信自己终于完成了这漫长的梦想:用前五年完成了三条河,用三倍的时间走过了最后一条河。

当斯科特最终回国,通过核磁共振,意识到肿瘤奇迹般地没有扩大,“一开始我把它视为弱点……后来它变成了我身上发生过的最好的事”。

那些自童年而来,并在一次次目击和接近死亡后逐渐累积的挫折、恐惧、焦虑,被斯科特曾认为是毕生之敌的“软弱情绪”,和挑战激流一样,是他身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片尾字幕中写道:斯科特积极投身与了科学实验,研究热衷于户外运动和进行心理治疗,是否对治疗肿瘤有影响。

同时,他仍然穿梭激流之中,并习惯了和脑中的肿瘤共存余生。

虽然难免鸡汤浓度过高,但这部纪录片最优秀的地方,是极大的坦诚:关于脆弱和恐惧。

如Imdb的评论所言:“这部电影是一封情书,它可以关于很多主题:复杂的河流、大自然的美和力量、友谊、自我发现、治疗和更多。”

这不仅仅是一部关于皮划艇的纪录片,而是关于一个普通人在河流中的挣扎与努力。与死亡并肩的背后,是承认不完美、并终生寻求着自我治愈的不懈动力。

顺便一提,前文提到的我那位朋友,曾被医生警告:如果执意攀登珠峰,可能会导致截肢。但他平安归来,并做好了再次出发的准备。

也许是挑战极限、直面自然,才最终让人类明白:自己何等渺小,又可以何等壮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