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首尔郊区盆唐的李英旭是个时刻都在保护儿子的父亲。
今年已经61岁的他和妻子拥有一套小型公寓,同住的还有他们唯一的儿子李正圭。31年来,哪怕找到了工作,李正圭也从未真正搬出过这间小公寓、离开过父母。他表示,尽管这里空间狭小,但目前并不打算也没有能力给自己找个新地方。
首尔大学的经济学教授李哲熙曾指出,对于年轻一代而言,韩国的经济状况让他们很难实现经济独立和生活独立:“自2000年以来,包括首尔在内的大城市住房价格急剧上升,而就业市场却变得非常不稳定,临工数量也不断上升。这些因素使得三四十岁的人更难搬出他们父母的家,独立生活。”
父亲李英旭似乎也很理解儿子的处境,他和妻子都觉得,儿子本就没有稳定工作,不该再对他施加搬出家门的压力。
“我们想成为一座大山,让我们的儿子可以一直倚靠着,在他至少35岁之前,他不用为未来担心。”李英旭说。
在韩国,像李英旭这样试图“保护自己孩子免受伤害”的父母并不在少数,为此,他们在孩子成年后仍旧慷慨地为他们提供一个家。而他们的孩子,则被称为“袋鼠族”。
“袋鼠族”一词在21世纪初进入韩国的流行词汇。当时是年轻人的高失业率时期,许多刚毕业的大学生因为找不到工作,或是找到了工作,却基于经济、情感等原因无法独立生活,从而选择和父母同住。这群依靠父母的年轻人们,像是仍未离开母亲育儿袋的婴儿,也因此被称为“袋鼠族”,整个家庭则被视作“袋鼠部落”。
今年3月,韩国国家统计局的一份报告引起了轰动。该报告显示,在未婚成年人里,有42%处于失业状态,其中,超过50%的30至40岁的人以及44%的40至44岁的人仍与他们的父母住在一起。疲惫的老年父母与失意的成年子女相伴,“袋鼠部落”正在成为韩国家庭的常态。
01 “袋鼠族”
30多岁的崔明日是个体经营者,也是一名“袋鼠族”。从26岁起,他开始在首尔东大门商圈创业,贩卖金枪鱼,一直生意兴隆。然而,在崔明日的记忆里,在那些独立的日子并没有让他感到快乐,每当回到空无一人的房间时,他都“无法填补空虚”。去年,生意受到疫情影响,经济陷入困难的崔明日决定搬回家同母亲一起居住。在他看来,“和妈妈住在一起很舒服,不用太担心也很好。”
就这样,原本独立的崔明日回到了“袋鼠部落”,买房的意志也逐渐消磨。对他而言,花上10亿韩元买一套公寓是绝不可能的,与其花钱租房,倒不如回到“母亲的怀抱”。
在过去20年里,受失业率上升和晚婚晚育趋势的影响,韩国父母对“袋鼠族”子女的接受程度已经越来越高。
韩国儿童保育和教育研究所2016年的报告显示,和2008年相比,表示愿意为孩子提供经济支持直到他们找到工作的父母比例从14.7%上升到23.6%,而那些表示会支持孩子直到结婚的父母的数据也从同期的10.2%上升到12%。
KICCE的研究还认为,越来越多的父母正在变得更有“责任感”:认为即使在孩子找到工作后也要为他们提供经济支持的父母比例,从2008年的26.1%增加到了2016年的40.8%。
父母的责任感催生了更多的“袋鼠部落”。
9月27日,韩国统计厅发布了《2020人口住宅总调查之人口和家庭基本项目》,报告显示,2020年韩国有314万名成年人是“袋鼠族”,占到20岁以上人口数的7.5%。其中30至49岁年龄段有65万人,30岁以上的未婚人口更是创下历史新高。
02 买不起也租不起的房子
如崔明日一般,在买房和租房问题上的困境,是绝大多数“袋鼠族”无法离开父母的主要原因。
韩国《文化日报》曾深度采访、调查32名韩国MZ世代,发现在未婚的9人里,5人属于“袋鼠部落”,且3人都和崔明日一样——在独立后,由于经济和心理问题又回到了父母身旁。
《文化日报》称,虽然MZ世代倾向独立自由的生活,但即使找到了工作,未婚的MZ世代也不会轻易离开他们的父母,因为一旦跨出门,他们“连呼吸都是成本”。
今年20岁的白领崔贤秀就是一个节省成本的“袋鼠族”。在他看来,要是自己能承受经济压力,就应该搬出来独立生活,因为年轻人需要汲取“独立生活的经验”,他也看重“拥有独处的时间和空间的必要性”。
但生活并没有给他那样的机会。他的公司位于首尔市江南区宣陵站附近,周边的租房价格令他望而却步:“要是独立生活,那每月至少有四分之一的工资会成为独立的固定成本。我虽然想住在通勤三四十分钟就能到的地方,但那样的话我就没法存钱了。”最终,崔贤秀还是选择住在位于仁川西区的父母家里,这样一来,他要付出的成本,变成了每天4小时通勤的时间。
对希望独立和“稳定住宅”的MZ世代而言,韩国近年来疯涨的房价是压垮他们独立愿景的最大现实原因。
据路透社报道,朝鲜战争后几十年来,顶级大学的学历与首尔的公寓一直是韩国社会用于衡量中产阶级的重要标准,因此几乎四分之三的家庭主要财富都在房产上。虽然近年来总统文在寅不断推出的房价调控政策,却进一步刺激了房价上涨——许多政府内部官员都赶在政府发出正式限制政策前提高房屋租金或售价。因此,对于那些努力学习并获得了高学历的年轻人们而言,让他们即使拥有了六位数的高薪水也无法在首尔买房。
统计网站Numbeo的数据显示,尽管文在寅自2017年上台以来推出了20多项房价降温政策,但首尔的房价至今已经上涨了50%,几乎是世界上最快的速度。首尔一间普通公寓的平均价格已经从2017年的6亿韩元上涨到了现在的10亿韩元。这意味着,一个普通韩国家庭需要在零支出的情况下,得用14年的收入来购买普通公寓;而对于2020年普通大学毕业生而言,他们的年平均收入为3115万韩元,想要买下一套公寓则需要不吃不喝32年。
同样上涨的还有租房价格,2021年文在寅政府为了缓解住房危机,将租金上涨上限限定为5%,却让让整体租房市场租金不减反增。这是因为,许多政府内部官员都赶在政府正式发出限制政策之前提高了房租。
《福布斯日本》还指出,首尔房价居高不下的原因还在于这里的自有公寓供应率仅为50%,且供应量在未来2-3年还会持续下降。韩国人尤其喜欢公寓与公寓社群,因为这样的房子会配有购物中心和体育健身房等设施。然而在首尔,考虑到环境因素,高层公寓的高度基本上被限制在35层左右。可以建造公寓的地方也被限制在建筑群总面积的20%左右,以避免建筑物拥挤。于是,现实情况是,在首尔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建造公寓了。
而另一方面,拥有公寓的人正在靠房产投资而迅速获利。在韩国,有一种名为“传贳”的租房方式,即租客向房东一次性缴纳高额押金作为房租,在退租时多退少补。房东则可以直接将这笔押金存入银行,获得可观的利息。
失去了买房和租房主动性的年轻人则感到越来越绝望,预感自己即将被社会所抛弃,于是干脆选择回到父母身边。根据韩国女性家族部5月份发布的2020年家庭状况调查,“支持住房稳定”被列为20多岁年轻人和70多岁老年家庭最为关心的政策。对于希望独立的MZ一代来说,“稳定住宅”的现实问题压垮了他们的独立生活的希望。
03 “我的父母也非常感谢有我在身边”
持续攀升的房价,直接影响到了韩国MZ世代的生活态度。
韩国《东亚日报》今年就曾报道,韩国年轻人对房地产业感到不信任和绝望,“如果政府现在不拿出实质性的措施,缓解年轻人对住房问题的担忧,那社会混乱和冲突将不可避免,更不用说婚姻和出生率下降了。”
《日经亚洲》的数据也显示,受新冠疫情影响,韩国失业率在今年1月达到了21年来的最高值5.4%,工作岗位比去年同期减少98.2万个,是1999年以来的最大降幅。
就算文在寅政府已经进行了三轮金额超过270亿美元的经济刺激,以缓解就业和经营困难,但年轻人们依旧没能走出困境。截至今年五月,15-29岁的韩国人中几乎每4人中就有1人失业,这个比例远远超出其他年龄段13.5%的失业率。
极高的失业率甚至影响到了大学生的就业积极性。韩国经济研究所最近对韩国各地四年制大学的2713名三年级、四年级学生及毕业生进行了一项调查,发现65.3%的受访者已经放弃了寻找工作。其中,33.7%的人很少或根本没有找过工作,23.2%的人说他们只是 “象征性地积极”,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表示他们正在积极找工作。
KERI解释道,大学生放弃找工作的主要原因是,认为与他们掌握的技能相比,就业难度太高。求职者平均每人向6.2家公司提出申请,但平均只通过1.6次申请筛选,通过率只有25.8%。对于找不到工作的学生而言,他们最轻松的选择就是成为“袋鼠族”。
不理想的经济状况进一步影响了年轻人的结婚与生育意向。2019年,韩国男性的平均结婚年龄为33.3岁,女性为30.5岁,相比20年前已经推迟了3-4年。联合国人口基金会今年4月的数据也显示,2020年韩国总和生育率仅为1.1,已连续两年全球排名倒数第一。
而且,对于一些有稳定经济来源的单身成年子女而言,做“袋鼠族”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既能更好地照顾年迈的父母,同时也为未来省钱。美国NBC新闻报道,在韩国,仍有很多单身女性奉行着父母一辈的保守意见,将未婚作为不搬出去的理由。
今年36岁的宋贞贤和33岁的南允真是不啃老的“袋鼠族”。她们都在首尔的一所公立中学担任教师——这是韩国最受欢迎的职业之一。未婚的两人都拥有独立生活的经济实力,却依旧选择和父母住在一起。
“我父母一直认为,一个女人在这个世界上独自生活是一件危险的事。”宋贞贤告诉NBC。
但和许多年轻人不同,她并不觉得和父母一起生活有多么不便,反而很享受这份生活的便利:与父母同住让她节省了时间和金钱,不必自己洗衣服或做其他家务。此外,当她需要建议或想讨论重要问题时,她只需敲开父母房间的门。
在宋贞贤看来,“袋鼠部落”的生活并非啃老,而是互惠互利:“享受这种生活的不仅仅是我,我的父母也非常感谢有我在身边,随着年龄增长,他们发现某些事情非常具有挑战性——比如使用智能手机和网上购物。由于我们住在一起,我在这些方面帮了很多忙。我的父母经常告诉我,他们无法想象没有我的生活。”
南允真也有同样的感受,她表示,妈妈仍在为她做早饭,支付生活费和水电费,除了现在已经工作,自己的生活几乎和学生时代一模一样。
“妈妈希望我攒钱,为结婚做准备。”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