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青年栖居地图”的第7篇文章,在这个系列的探讨中,我们希望探访不同的栖居地,探寻到底什么是良好生活?我们要选择或者营建什么样的社区,生活在其中?
这一回,我们来到了景德镇。所谓“器成天下走,匠从八方来”,这个以瓷器闻名天下的城市吸引了许多年轻人前来学习制瓷,或者以瓷为生。在前一篇文章,关于大理社区的梳理中,我们发现景德镇与大理不同的地方在于,人们在景德镇的栖居往往围绕陶瓷,他们通过“陶瓷”为载体进行表达、创作、谋生,而景德镇也恰好提供了这样的人情与资源。
随着社交网络端对景德镇生活施以诗意的刻画——白瓷茶盏、雾气袅袅,风动树响、绿意缭绕,它成为了许多在大都市朝九晚五青年心神向往的“田园牧歌”,而城市士绅化的进程同样抓住了这片沃土。
我们不禁好奇,在景德镇的人们那真实的生活状态是如何的?网红视频滤镜下的精致是否只是一系列符号堆砌所构建出的幻象?他们对于城市的快速发展与变化又怀揣什么样的看法?
十月初,袜子抱着这些疑问亲自前往了景德镇,试图探寻这些问题的答案。
景德镇的民宿 ©储扬
1. 景德镇没有滤镜下的“精致”
我居住的民宿位于景德镇市区南部的三宝村,许多艺术家在村子里租下一栋小楼房,作店面、工作室或是住房。而我要拜访的,搬来景德镇多年并以出售手工瓷器为生的储扬和他的朋友们小芳小曹、胡彬子忆夫妇都生活在村里。
从机场到“三宝”,会穿越景德镇的主要市区,珠山区和昌江区。市区的街道并不宽广,街边各种店铺排列拥挤,装潢得很潦草,甚至因为风吹雨淋看起来已经有些老旧,绿化带只有一排稀疏的灌木,路灯柱子用两层楼高的青花瓷桶包裹,“阔气”却过于突兀——的确是所谓四线小城镇的面貌,这是没有出现在网红视频里的景象。
车子穿过市区,开进三宝后,灰白的水泥路就只剩下一条狭窄的主干道,两边都是三四层高的小楼房,再远就是两座小山了,三宝村位于两峰之间的谷地,故得“瓷谷”之名。
路边的小楼房装修都风格迥异,有的草草贴上白瓷砖,阳台装上不锈钢栏杆就了事,有的作商品店铺的门面、饭店或是民宿使用,就会重新改造一番。当然,陶瓷是最常见的装饰元素。碎瓷片代替鹅卵石铺成的小路随处可见,活泼可爱的陶瓷雕塑四处散落让人眼前一亮,总归有一种我的确身处景德镇的感受。
三宝街上,储扬家院子外 ©储扬
储扬和剑威是我最先拜访的一家人。他们已经搬来景德镇七年了,在这里制作陶瓷,再将陶瓷通过网络途径出售。来之前,我先见到了他制作的日式陶瓷器皿,没有过多的色彩或是复杂的花纹,只是白瓷黑字,用他自己琢磨出的字体写着“以物喜,以己悲”,“不对抗、不妥协、不顺从”,还有“甜蜜的渺小,幸福的自卑“等等。我觉得他大概是个细腻的人。
由于整个九月景德镇都没有下雨,十月初,小城的暑意还未褪去,只有秋蝉不如夏天鸣叫得那样用力。储扬穿着小短裤踩着人字拖来路边接我,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是你吧?口罩摘了。”
当我拿出从西安带来的两盒茶叶作为见面礼时,储扬皱着眉头和鼻子说:“你怎么这么土啊。”接着又扭过头对从房里走出来的剑威说:“她特土,给咱送茶叶。”我仿佛晴天霹雳,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毕竟这两盒茶叶还是我愁了两天选出来自认为不会出错的礼物。还好剑威贴心,听我讲两种茶叶怎么泡,并告诉我他们平时也有喝茶的习惯。我这才得空观察起他们的家。
这栋毫不起眼的三层小楼,外部是粉刷过的白墙,从小斜坡走上去进到铁门内就是院子。院子里种了两棵树,树下有稀疏的草和落叶。走进房子,一楼就是储扬的陶艺工作室,空间不大,根据陶器制作工序划出了不同分区,显得有些局促。
储扬制作的日式食器多以陶泥为原料,他在这里完成揉泥、拉坯立坯、修坯、画坯、吹釉、烧窑等全部工序。我对这个新鲜的环境感到兴奋,但同时觉得这里和我想象中的空间有些许不同——这是诞生出精美又易碎的陶瓷品的地方,原本以为会更加宽敞亮堂。
储扬的工作室 ©储扬
而剑威对储扬工作状态的描述也与网红视频里拍摄的“精致”有所出入。“做陶瓷一点也不精致。揉泥和推坯都要花很大力气,而修坯和吹釉这两个环节会产生很大的粉尘。如果夏天的晚上在一楼烧窑,在二楼休息会常被热醒。”
画坯,指的是在干净易碎的素坯上用画笔和色料绘出各种纹饰的一个环节,也是网红视频拍摄最多的环节。小芳偶尔会接到大批“画坯”的订单,在她重复绘画同样的纹饰时,总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机器人,又希望自己真的有一只机器手和机器颈椎。
不过,储扬认为做陶的精致恰恰就体现在这些复杂的工序里,要从揉泥开始一点一点地进行。陶泥相对瓷泥来说,不会将坯修得那么薄,是更加粗糙的。可是要做一个所谓粗糙的东西,同时要把握其中的韵味和自然,需要恰到好处的对细节的掌控,想要做到这一点,不真正理解“精致”是行不通的。
储扬的家©储扬
2. 景德镇年轻人的去与留,拉扯着生活的善意与体面
选择来景德镇生活的年轻人,有着各种各样的动因和契机。
储扬曾经为了相爱的人,转手了开在北京南锣鼓巷旁边热门的店铺,搬来景德镇做陶瓷。
他的朋友胡彬,过去在北京从事美发行业,十年如一日的上下班生活让他逐渐感到疲倦。一次意外,胡彬崴了脚,趁着休养的时间,他开始学习一直令他着迷的乐器“陶埙”的制作工艺。当他了解到景德镇有更好的泥巴、更齐全的釉料、更大的窑后,他开启了自己的景德镇之旅。
叶子过去是景德镇陶瓷大学的学生,和其他大学生一样面临着毕业后何去何从的问题,而留在景德镇做陶瓷,似乎是一个所学所爱、最契合的选择。
相比之下,小芳和朋友的决定则显得更加随性。2011年的冬天,她即将从一所学校的设计专业毕业,那时的她并没有做太多打算,但隐约觉得留给自己“折腾”的时间并不多了。“间隔年”听上去是一个充满诱惑力的尝试,当犹豫不决之际,天气预报正好提到了景德镇,她们一拍即合,准备前往这个因生产陶瓷而闻名的城市。
湖田村©储扬
对于所有因陶瓷手工业而选择来到景德镇的年轻人来说,这座城市提供了完整、便捷的原材料供应链和传统的手工技术,每一道工序都有成熟的匠人,即使对陶瓷制作一无所知,也能很快的从零开始学起,或是买到现成的材料添加一点小设计,很容易就能找到烧窑的老师傅烧制出成品。
小芳和朋友最初只是凭借着想要闯荡一番的冲劲来景德镇,由于没有任何计划和准备,她们碰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也是在这个时候,她们感受到了景德镇人们的善意。
吃住和生存是迫在眉睫首要解决的问题。在网络上进行一番搜索后,她们得知“老厂”是一个聚集了许多做陶瓷的年轻人和供应各种原材料的地方。连着两天,她们一家一家地打听,哪里收徒弟,谁能教做瓷器,但都没什么进展。
第三天,一个热心的阿姨在得知她们的来意后,想起一个在做陶瓷教学的小伙“肖哥哥”,就带着她们去工作室了。见到这位“肖哥哥”后,两个姑娘直截了当地表示自己没钱,但是想学做瓷器,可不可以留下来帮忙打杂。肖哥哥有些吃惊,又不忍赶两个小姑娘走,就让她们留下来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凭借着这些小小的善意,小芳得以和景德镇产生更多的联系,以及学习陶瓷制作的技艺。她们一点一点累积经验,经历了不同的指导,譬如烧窑阿姨就提醒她们“要擦干底部的釉料再烧窑”。慢慢地,她学到了能在景德镇谋生的本事,也就得到了留下来的机会。
不久后,她和朋友租下了一间两室的毛坯房作为住所和工作室,商量着自己制作一些简单的茶器,去公共窑烧制,再拿到集市上售卖,如此也过了一段入不敷出的日子。经济情况最紧张的时候是距离周日的市集还有三天时间,但她们家里只剩一斤米,兜里只剩五块钱。幸运的是,她们熬过去了,在市集上,卖出了两三百元的瓷器。
地摊和市集,为初出茅庐又跃跃欲试的年轻人,提供了被看见的机会。他们在这里赚取到第一桶金,接到第一笔订单,进行第一次展览,结识志同道合的朋友,相爱结成伴侣或是分道扬镳。
雕塑瓷厂,开乐天市集的地方 ©储扬
在景德镇的生活不总是顺利,2013年底,和小芳一起开工作室的朋友决定离开、前往另一个城市从事新的工作,这意味着工作室面临解散。朋友的离开对小芳来说像是当头一棒,也是她第一次产生了离开景德镇的想法。
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将工作室开下去,毕竟在过去,她们二人的分工是她负责销售、朋友负责产品设计。为了不让自己陷入一蹶不振的状态里,她每天会去朋友的工作室“骚扰”朋友,跟朋友谈心,分析自己现在面临的境况和选择,或者什么都不说,就逗逗猫狗,静静看着朋友工作。
在工作室的拉坯机缓慢地、日复一日地转动中,小芳问自己:如果离开景德镇,我还可以去哪里?去更大的城市吗?如果不做陶瓷,我还可以做什么?去陶瓷企业做销售吗?我真的喜欢高楼林立的城市吗?我真的想给别人打工,甚至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吗?小芳发现自己不喜欢景德镇之外的生活,也不甘心自己在景德镇的事业止步于此,于是选择留下,研发自己的产品,这一留,转眼又是八年。
她和老公小曹是在“逛窑子”的时候认识的,他们曾经在同一个公共窑烧窑,慢慢地便对彼此熟悉起来。如今,小芳和小曹共同经营着一个家庭作坊,他们的孩子小鱼也已经三岁了。当小芳画坯画到觉得自己是个工具人时,就会跟小曹想提出休息一天。
休息的时候,夫妻俩会与储扬、剑威相约,骑着小摩托或是开车去附近的山里探索一番,沿着主干道走,看见岔路口就过去看看。碰到新的村庄,能在地图上标记、开拓出新的领地,是几个朋友最兴奋的事情。
这就是景德镇给我留下的最初的印象,一座到处都是施工地的小城镇。身在三宝瓷谷,放眼望去就有足够的绿意,空气中有一些湿漉漉的竹叶香,却也算不上世外桃源。在景德镇做陶瓷的生活,似乎也不尽然都像是网络视频和一些报道中呈现的那样体面或者精致。
3. 在不安、匮乏和平淡中寻找到美
在乐天陶社的市集上,一个摆放着以生殖器和乳房为原型的作品摊位吸引了我的注意,这些是叶子一部分的作品。来往路过的行人对这些作品会作出不同的反应,有的会避免不了露出羞涩的神情,有的会皱起眉头表示排斥,有的会欣喜大方地谈论,也会有人表示特别喜欢,于是直接将作品购买下来,和叶子聊天、交朋友。
叶子在四川长大,来景德镇已经七年了。毕业后,她尝试过20天上班工作的规矩生活,以“无法忍受”告终。她不喜欢被各种条件束缚,受到上司的管控,以及有大量重复内容的工作。叶子发现,自己没办法做不爱的事情。2016年末,她和她的先生开了一间工作室,正式开启她作为艺术家的生活,同时给予了自己规划时间、把我生活节奏的自由。
她为自己制定了一个时间表——工作二十天,休息一周。在这一周的时间里,叶子会找朋友喝咖啡,邀请他们来家里的楼顶喝酒,或者会到野外遛狗、游泳。
寻找秘密基地是搬来景德镇的人们都热衷的一件事。在叶子的社交平台上,我发现她和朋友的秘密基地常常是一条水深浅合适的小河,一个可以游泳的水库,或是瀑布。在野外的路边,发现一只树蛙或者一条不能确认品种的蛇,她都会感到兴奋。但她最喜欢的时刻还是在工作室和老公互不打扰,各自创作,工作结束后一起回家做饭,交谈这种平淡宁静的幸福。
就像叶子提到的,相比较城市朝九晚五、打卡上班的制度,生活在景德镇的人们有一套自己的时间观,所以生活节奏很慢。
山里 ©储扬
胡彬和子忆的家庭工作坊生产传统的茶具,平时请了拉坯、立坯、修坯、吹釉的技术工人作为帮手。胡彬说,他与这些工人要以朋友相称,而非上下级,要用“互相帮衬”这样的话语来代替“工作”。工人会因为天气冷、不想早起而迟到,或者因为要打牌、和朋友喝酒而早回家,这些都是常有的情况。他偶尔要赶工的时候,会好声好气地与工人商量,麻烦他们帮帮忙、加个班。
储扬起初不太能适应这套“规矩”。他曾经接到一批要生产上百件马克杯的订单,打算雇佣一位技术娴熟、年轻的拉坯师傅帮他制作一百个马克杯的干坯。原本和师傅约好周三上午九点见面,但等到下午也不见这位师傅的人影,实在忍不住打了电话。原来这位师傅的朋友来景德镇了,他要花时间陪朋友吃喝玩乐。三天后,等师傅送走了朋友,他才上门工作,花了半天的时间完成了订单。
“没办法,可能因为小师傅没把我当朋友吧。”总之,储扬有脾气没处发,毕竟如果靠自己拉坯,这一百个马克杯可能得耗时一个月了。
©储扬
储扬作为过去在北京生活十多年的文艺青年,景德镇匮乏的文化娱乐活动令他感到孤独。他在景德镇城市电影院里观看的最后一部文艺片是《聂隐娘》。影片上映的第二天,他去电影院才发现自己竟然是第一个观众,检票的工作人员还直夸他有文化。
有趣的是,这座城市最初吸引他的地方,就是与“匮乏”相匹配的“土”和魔幻景象。2010年左右的景德镇,还没修好公路,沙石土路能让人吃满嘴的土,满街都是脏馆子。卖电池的商店门口摆着90年代的孙红雷、陈道明,TVB里的甄子丹,以及赵本山的人像来推广自己的产品。你能想象陈道明卖电池吗?总之就是脏乱差和满街的怪异,又那么有劲。
储扬有一颗按耐不住和无法满足的好奇心,这让他拥有一身寻找乐趣的本领,对美的事物敏锐的辨别力。他喜欢隐藏在山路深处的村庄,由青砖绿瓦、白墙黑瓦的老建筑,以及结构精巧但怪异的木房竹屋聚集而成。这些还未经开放、保留完整的老房子是储扬最珍视的地方。
为了拍摄一张阳光下错落有致的房顶,他会手脚并用爬上墙头来选取一个合适的角度。在他拍下的照片里,我知道他能透过石板墙上葫芦形的孔隙看见日常却不寻常的风景。
这是一种与网红视频所呈现的截然不同的审美情趣,在不安、匮乏和平淡的生活里寻找到的美,是真实的,也终于将我的心跳与这座城市的脉搏联系起来,消解了我此前对这里的许多质疑。
©储扬
网红视频滤镜下陶瓷艺术家们沉下心来创作的慢生活,只呈现出了居住在景德镇千千万万的人们生命状态的一面。我十分理解,生活在城市的年轻人对这种生活的向往,这其实是一种反城市主义的表现。
迈克尔·汤普森将反城市主义的观念和态度,界定为人们对现代性的一种保守反应:面对被城市空间加剧的原子化和失序生活,人们开始探索别种空间资源以拒斥现代形式的生活和意识,并由此而构建起有别于城市主义的情感意识、生活形式和社会联结方式。
然而,我们对一线城市之外的城镇、乡村生活的过于浪漫化的想象,对田园牧歌的向往,甚至已经促成一种新的消费模式,构成一种新的消费景观。景德镇的“游学”、“旅游”“陶瓷培训”等各种各样的项目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店家也会通过赋予自己的瓷器“精致”、“慢生活”、“世外桃源”等符号意义,进行推销和出售。我感到,这是对真实的景德镇生活的一种误读。
在这里,并不是只有独具匠心的艺术精英们所谓“精致而高雅”的生活是吸引人的。滤镜之外是四线小城市不便利的公共交通,匮乏的文化娱乐活动,不稳定的收入来源,并不丰富的消费选择,和冬夏两季令人难以忍受的极端天气。
可同时,在三宝村,从储扬家开车走七八公里就能去三宝山上打山泉水、看日出;去爬山时遇到下雨,只好在凉亭里避雨听雨,感受万物生长的气息;疲劳时可以放下工作,去偏远的村子里寻找古老的建筑,或是跳进映衬着青山的绿水里游泳……这一切也都是真实的。
©储扬
4. 当士绅化进程开始,熟悉的生活方式也在远去
独具一格的艺术家工作室紧挨着的是只出售十多种饮品的小卖部,陶溪川文创街区外是没有红绿灯的路口以及用蓝色铁皮围起来的停车场,三宝村里修了几栋六层公寓楼的小区里有时能听见猪叫……景德镇的城市景观是别扭的,似乎有两种并不太相融合的力量在这里占据着各自的位置。
从哪一年开始外地人变得多了起来?又是哪一年开始城市面貌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这是我在察觉到景德镇别扭后,感到好奇的新问题。
在储扬的印象里,三宝村的路是2014年左右开始铺上水泥的。他的家曾经是三宝村尽头的最后一栋三层红砖小楼。他在最初决定搬来景德镇时,就一眼相中了这栋毛坯房——远离闹市和人群,又足够“野生”,留给他改造的余地。
储扬设计、改造自己的家 ©储扬
如今,他们的家隔壁就是一片用灰墙围起来的旅游项目建设工地。剑威有时候早上六点就会被施工的声音吵醒。由于施工,地下水受到污染,导致附近的居民用水都不便利。
如今,景德镇的陶溪川——陶瓷文化创意园,在成为像798一样的文创街区之前,曾是废弃的国营宇宙瓷厂。外面用破败的围墙和铁门圈起来,里面就是杂草丛生的荒地,只是杂草堆里还有着堆成小山般的由工厂生产的白瓷盘子。
储扬曾经翻墙进去,捡走几个盘子,贴上自己独创文字的贴纸,然后再以几十块钱的价格卖出去。不过这事他只做过一次,毕竟做生意“良知”是最基本的守则,坑蒙的事情不能做多了。根据他的观察,来这片荒地上“寻宝”的人不止他一个。而如今,这些乐趣早已离他远去。
胡彬家的拉坯工人小林居住在市区北边的浮梁县,每天骑40分钟的摩托车来胡彬家做工。拉坯是他在陶瓷制作中最喜欢的一个环节,泥巴软软的捏在手里,你可以随心所欲让一团泥巴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他下班喜欢去樊家井玩,樊家井是景德镇一个专门做仿古瓷器的地方,也是朋友的工作室。工作之余,他会立坯、修坯到吹釉、烧窑,制作自己的东西,比如马克杯,但是也没想过售卖,只是做着玩儿送给朋友。小林说,从零几年开始,景德镇的外地人就变得多了起来,他们的到来,给景德镇的陶瓷工艺带来了创新。从茶具上来讲,就是带来了新的器型。
©储扬
储扬和剑威的朋友大楚是三宝村里黑车司机的儿子。大楚是景德镇人,他的爸爸在成为黑车司机前是景德镇国营瓷厂里的工人。他如今以画青花的工笔画谋生,日常就是上班、睡觉。他形容自己的生活很“寡淡“,比平淡还要再淡一些。
我问大楚,如果得到很大一笔钱的话会用来做什么,他想了想,他想买一套房子,这样可以收房租,比现在躺得更平。其实在26岁以前,大楚也有很多期待和愿望,比如根据自己天马行空的想像制作自己的陶瓷器具,但当他发现自己的尝试都看不到什么结果后,就接受了自己的现状。
大楚说景德镇这几年变化是挺大的。不过与对市容市貌改观而感到开心的居民不同,大楚家自己修的楼房因为城市的统一规划被拆掉,搬进了居民楼的公寓里。他很想念过去自家小楼的院落,至少有院子、还有空间请亲朋好友来家里烧烤玩乐。搬进公寓楼以后,居住空间从开阔变得封闭,向窗户外面望去还是楼房,也就只想躺在房间里无所事事了。
有趣的是,当我问起小林和大楚是如何休闲娱乐的时候,他们都回避了。小林只告诉我他的朋友们平时喜欢打牌、麻将和扑克牌。大楚说自己只喜欢睡觉。储扬对景德镇本地年轻人的观察也如此,要么是打牌,要么就是去当地的 KTV 一条街。
在这的 KTV 的名字也很魔幻和霸气,诸如“豪爵帝国”、“外滩一号”等等。乐天陶社的创始人郑祎在过去的一次采访中也提到:“景德镇本地真的很封闭,没什么玩的地方,大家就像井底之蛙一样,生活很闷。”
剑威和储扬的小摩托 ©储扬
同时,她还提到传统景德镇的消失比她预想的更快。外来人口增多和租金上涨,一些原本自然形成的作坊一条街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新的文创园区,而老作坊里的老师傅们却没有得到安置。郑祎对此感到无奈,大家在景德镇学到想学的技术,学成后就去往下一站,利用完这里“杀鸡取卵”,对景德镇的师傅和这里的陶瓷产业都没有贡献。最终,当老师傅们都被赶回家了,谁还会留在这里呢?
小芳也说,景德镇的环境确实显而易见的房租暴涨,我们这类的小作坊很快就要承受不住。
尼尔·史密斯在他的著作《新城市前沿》里将士绅化描述为一个过程:“在穷人和工人阶级居住的内城街区,以前是资金撤离和中产阶级大批离去,而现在是私人资本不断涌入,中产阶级购房者和租房者大量入住,社区得以翻新改造的过程。最贫穷的工人阶级社区正在得到翻修;资本和上层阶层回归,但是对一些人来说,之后看到的一切并不都是令满意的。”
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陶瓷艺术家和手工艺者搬来这里,以及景德镇官方试图将这座小城打造成“旅游城市”、“中国民艺运动策源地”的一系列措施,为景德镇开启了士绅化的进程。这让景德镇的居住环境更加优美、硬件基础设施更加完善,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对此都有目共睹。而整个拆迁、重建、或是开发的过程给生活在小城镇里的人带来的不便,似乎是“发展”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储扬
士绅化的好处毋庸置疑,可是,之后呢?景德镇的士绅化的进程似乎没有给小林、大楚和郑祎所说的“老师傅们”带来更多的影响。地景和生产结构的变化,并不意味着这座城镇的文化生活与大城市完全齐平。
当景德镇最终像其它旅游城市一样漂亮,环境优美,到处都是设计十分讲究的新型建筑,适合打卡拍照的热门景点,那么那些为了逃离“精致现代生活”的年轻人还会选择搬来这里吗?当房价、租金、生活成本上涨后,像2012年想要来景德镇闯荡的小芳那样的年轻人,还有能力留下来吗?
莎拉·佐金在《全球城市地方商街》这本著作中做出一条重要的总结,“尽管从纽约到上海的六座城市,以及它们的政府代表了截然不同的城市治理系统,但是它们之间有一点惊人相似,那就是规划者发挥的作用都很有限。”
城市是人的相遇发生的空间,城市的逻辑应该是让人的相遇变得可能,并在相遇后能发挥自己最大的能动性。关于城市发展的所有建设,都不应该忽略人的存在,牺牲人的利益,让人成为工具。当出现这种状况时,我们都应该反思这其中哪里出现了问题。
©储扬
最后。
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飞驰而过的机车“嗡”的一声扬起了尘土。人们骑着小电驴在布满沙石的路上“嘟嘟嘟噜噜”,真的跟骑驴一样颠簸。这个时候,一辆推坯的板车在黄土路上缓缓挪动,那是储扬最初来到景德镇的记忆。
推坯是装窑前的最后一道工序,未烧制的干坯是十分脆弱的,一旦打碎就得全部从头再来。画面里纷乱的节奏,有点即兴的味道。在众多不同的节奏中,推坯车的节奏是最稳的。
景德镇的生活也如此,在各种精彩纷呈的面貌中,总有一面是稳的,那个稳的恰恰与陶瓷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