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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你不是短视频软件的重度用户,也很少混迹各种云音乐平台充满emo味道的评论区,你的信息流里也一定出现过《漠河舞厅》这个名字,并且能够明确地感受到这首歌和以往的魔音神曲有些不一样:

首先相比起最能够诠释一首歌的旋律、歌词,人们对其背后的故事更耳熟能详,剧情的梗概是——

作者柳爽在黑龙江漠河采风时了解到,一位年过六旬的老人张德全在1987年的一场大火中失去了妻子,因为妻子生前酷爱跳舞,此后没有再娶的他时不时会来到舞厅独舞,缅怀妻子。

知道这个故事后,柳爽创作了《漠河舞厅》,并以张德全本人的口吻写下文章《再见了晚星》。

这首去年六月发行的歌曲在将近一年半后突然火了起来,仅在网易云的数据上,超过72%的用户播放了这首歌,评论也超过了五万。

有了这个故事剧情打底,《漠河舞厅》很快成为了自媒体们最青睐的写作素材——

情感博主们认为这首歌唱哭了无数人,现在很难有这样的爱情了;音乐自媒体认为作者柳爽是在抛给时代一个问题,是要讲好一个故事,还是当个网红歌手?连主流媒体新周刊都给漠河舞厅定了调,认为歌曲本身就是一部“罗曼蒂克消亡史”。

这种歌曲内涵升华推得柳爽自己都有点慌。

可以想见,在未来的几个月里,柳爽会成为livehouse或者晚会的红人,而中国最北端的漠河,可能会出现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网红,他们会举起自拍杆,然后看着手机在零下几十度的气温中冻得没法开机。

当然平心而论,柳爽担心的被误解也好,舆论层面的不断拔高也好,本质上都是正能量的:一个能讲好故事的歌手,一个愿意用老百姓日常生活进行对话的创作者,一个很难在注意力经济里顺利分流的小城市,一个在互联网时代失语的群体,能够沿着这样一条有迹可循、层层量化、每个会上网的普通人都能接触到的路径,最终证明了自己的价值,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终归是一件好事。

但假如这个公式里有很多东西不成立呢?

这首歌最糟糕的地方

和曾经火过的所有民谣歌曲一样,《漠河舞厅》的评价很容易两极分发,有人愿意将这首歌解读为爱情故事,就像上面提到的那样,认为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缺少的“情感”;也有人会认为是“假文艺”,进而诛心地去洞察什么样的群体能够被“假文艺”所打动,最终得出结论:

一个因为嫖娼被媳妇发现导致离婚的中年男人陷入悲伤时特别容易被这类假文艺打动。

这肯定是段子。但这首歌里的“假”,确实很容易被琢磨出来。

比如在知乎上,很多人诟病这首歌充斥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浓稠的抒情”,仿佛把黄莲、苦瓜一股脑倒进了胆汁里,揉碎搅拌,不把听众苦出眼泪来不罢休。

因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必然已经见多了生离死别,这让他在追忆亡妻的时候,更可能像《活着》中的福贵一样娓娓道来,平静叙述,仿佛是说他人的故事一般,而不会像《漠河舞厅》一样——晚星就像你的眼睛杀人又放火。

《再见了晚星》一文中更是将这种做作的姿态发挥到了极致,其中一个重要的细节是将北京全部称作北平,比如“第一次遇见你,是我从北平学书归来的第一个冬天,在广播社前的石砌花坛前”“我不止一次地跟你说过我爱那北平的冬天,北平的青年会跳很新潮的舞蹈”等等。

很难想象,一个在新中国出生成长、工业文明最早繁荣的东北人民会养成把北京称作北平的习惯,显然,创作者在创作这篇文章的时候要么是缺乏基本的历史常识,要么就是为了增加一点历史厚重感而强行加入的民国范儿。

总之,这首歌和相关文章更像是一个92年的歌手按照自己的认知,臆测出了一位老人丧妻后的悲惨生活,但因为阅历的不足以及创作水平所限,只是炮制出一个长篇的网抑云评论,与郭敬明的青春忧伤小说没什么本质不同。

更重要的是,原型人物——张德全老人,在这次神曲出圈的过程中其实是完全失语的。

被剥夺表达权的中老年人

张德全老人的失语并非是互联网时代的个别现象,几乎全体中老年人,都缺乏发声的途径,只能任由年轻人塑造。

翻翻网络,中老年人的形象几乎都带着这样的标签:广场舞扰民占地的大妈、热衷于朋友圈和家族群转发谣言和养生鸡汤的长辈、逢年过节饭桌攀比的亲戚、碰瓷和敲诈、被理财骗子卷走积蓄、油腻、爹味儿等等。

这些标签基本都是负面,不是素质低下就是科学素养低下,再不就是道德品质不及格,品味落后于时代。

而中老年名人们,倘若在网上风评较好,那往往也要有一个先决条件:和年轻人打成一片。比如没事浏览B站鬼畜区的唐国强、张召忠等。

我曾经看过几个草根网红里不那么负面的中老年人,其惹人发笑的点还是在于信息不对等的大前提下,与年轻人在沟通上产生的误会,所引发的戏剧冲突。

比如抖音的@田田小阿姨,有一期对着自己的二大爷说了yyds,绝绝子等词,一向废话很多的二大爷懵逼了半晌,才蹦出来一句“你再这么说话我抽你信不信”。

田田和拍摄者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二大爷继续一脸懵逼。

还有已故的@耀杨他姥爷,也是类似的情景,有一期姥爷问外孙,你怎么不找女朋友,外孙说现在女孩高冷,一发信息就说去洗澡,姥爷说,那是人家让你注意卫生。

如果仔细分析的话,这类作品的逻辑和现在Z世代们一度看不上的东北小品异曲同工,东北小品最常见的题材是反映城市化过程中农民与城市文明的冲突,而这类作品说的则是互联网时代两代人话语体系的冲突。

不过东北小品往往能展示出城里人和农民各自的观念,最终在充分交流之后实现和解,而上述抖音的短视频里,中老年人则只能扮演被年轻人“逗”的角色。

至于他们内心真正的想法,年轻人并不关心。

前几天看过一篇名为《嫖娼的老汤》的推文,讲的是一个70多的老头频繁因为嫖娼被警察带走,但因为年龄已经超过拘留范围,所以每次都是说服教育了事,然后他再去大保健,再被抓,如此往复。

可能为老不尊这个词已经浮现在了脑海里,但如果你了解这件事的背后,你就会发现很难用一两个词去概括。

老汤40多丧偶后在子女的强烈反对下没有再娶,于是十分孤独的他爱上了大保健,常去一个50多岁其貌不扬的站街女那里,出手阔绰,而之所以如此热爱大保健,只是因为站街女能和他说说话。

显然这折射出一个确实存在但又鲜有人问津的问题:身体健康的独居老人的生理需求和情感需求如何解决?

在互联网的热点里,并没有人关心他们,他们也没有机会诉说自己的想法。

被谄媚的年轻人

如果说中老年人只是流量时代下的龙套,那么这个舞台上的巨星就是年轻人了,其实在一百多年前,他们就成为了聚光灯的焦点。

梁启超说:少年强则中国强。

鲁迅说: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毛主席说: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

英国哲学家罗素和中国学者陈映芳都曾经解释过“青年崇拜”的产生原因:农业社会发展缓慢,所以经验丰富的老人受人尊敬,而进入工业时代后,需要不断地学习新知识新技术,年轻人的优势就凸显出来了。

这很好理解,如果一个明朝宣德年间的人穿越到嘉靖朝,他应该没什么不适,如果一个光绪年间的人穿越到现在,同样是一百多年,他一定会被字面意思地吓尿了。

如果说上世纪对年轻人的推崇还带着点期许的意思,那么互联网时代的媚青风潮大多数就是奔着钱去了。

2019年10月第三方数据为例,手机淘宝客户端与拼多多用户中,35岁以下消费者占比分别为73.9%、71.4%。如果考虑不同年龄结构的客单价不同,35岁以下的经济话语权会更高。

而像奶茶这样的快消品,年轻人更是绝对主力。

大部分年轻人无牵无挂,而且容易冲动消费,愿意为品牌溢价和情怀买单,商家自然会极尽所能地吹捧自己的衣食父母。

除了花钱,流量上年轻人也贡献了大头。

B站的平均年龄只有21岁,微博月活用户77%不到30岁,一度因为手机预装率太高,被印象流地称为“老年APP”代表的今日头条,其实大部分用户都没超过35。

逐利是资本的天性,年轻人的受宠可以说是必然结果。所以B站连续两年到五四青年节都会发布重磅视频,而视频中总会设立一个年轻人的对立面作为靶子。

至于重阳节?最多打开应用的时候提醒你一下,该给父母买保健品了。

只能被年轻人裹挟的中老年人

在网络“年轻好,年轻妙,年轻呱呱叫”的声浪下,年龄焦虑也变本加厉地向所有人袭来。

暴露年龄成为了一句常用语,仔细琢磨一下,仿佛年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否则怎么能用暴露呢?

已经步入中老年行列的明星也好,网红也罢,都在拼命像年轻化去靠拢,起码要让自己看着年轻。

少女感、少年感成了极致的赞美,赵雅芝、李若彤和同龄人的对比照在网上疯传,中老年人想要得到年轻人的认可必须要像年轻人一样皮肤紧致、身材苗条。

清华大学教授们唱着“我还是曾经那个少年”火出了圈,相信如果他们唱的是“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那必然不会有一点水花。

网红王德顺和最潮刘老头都是凭借超过绝大多数年轻人的身材走红,ins上的Lyn Slater走的也是时尚达人的路线。

除了这种比年轻人还年轻人的网红外,冬泳怪鸽靠的是自己的故事,giao哥则是搞怪。

像年轻人一样,能够毫无干扰地分享中老年人最典型、最日常生活方式的网红太罕见了。

人各有志,有的老年人本质就是潮,那么其走在时尚前沿,获得年轻人的喜欢也是天经地义,但某些年轻人以自己视角审视中老年人的程度明显过火了。

乔任梁的父母会在抖音上发一些做菜的视频,而看着面带笑容的乔母,有人留言:你儿子都死了,你怎么还那么开心?

显然,留言者用自己的认知去设定了乔任梁父母的未来人生,在他们的设定中,乔家父母应该终日以泪洗面、唉声叹气,然后得到点看客的安慰。但可惜的是他们没有遵循看客的设定,居然展露出了笑容,那么看客会立刻从同情变成质疑和谩骂。

这显然和年轻人更开放、更包容的标签背道而驰。

鲁迅后来也怀疑过自己,在《三闲集》中他写道:“我一向是相信进化论的,总以为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人,对于青年,我敬重之不暇,往往给我十刀,我只还他一箭。然而后来我明白我倒是错了……我的思路因此轰毁,后来便时常用了怀疑的眼光去看青年,不再无条件的敬畏了。”

现在世界还不是年轻人的,在中国前20富豪中,40、50、60后的老年人占了14个,剩下六个则都是70、80后的中年人,将来必定这个榜单会被90、00和10后占据,但和大多数年轻人也没什么关系。

大多数人会像如今的中老年人一样,平凡地老去,逐渐失去话语权,被年轻人指指点点,赋予自己本不具备的属性。

结语

最新一期《一年一度喜剧大会》上,三名年轻人演绎的《流行语培训班》受到了黄渤和马东的批评。

黄渤认为,这个作品缺乏动力。

而马东则更加一针见血,指出了这个作品,就是从年轻人的角度去臆测老年人,以为老年人的网络困境仅仅是听不懂流行语而已。

这也说明,如果真想表达出中老年人的情感,需要创作者去做足够多的功课,否则到最后,作品中的老年人只会变成讨好年轻人的工具人。

希望柳爽和所有创作者都能共勉。

回到《漠河舞厅》这首歌,听说张德全已经不再去舞厅跳舞,想到这,我不禁有些替他庆幸,如果他被看客们找到,必然会让他不厌其烦地回忆和亡妻有关的一切,然后绞尽脑汁地让他落下几滴眼泪,博得观众们的同情心。

他就会变成一个演员,不断表演出年轻人心中该有的“丧偶三十多年未再娶整日思念亡妻的鳏夫”形象。

如果有一天人们发现他并不如歌里那般哀伤,就会有人惊呼人设崩塌。

但他们忘了,这个人设是他们自己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