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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10月,我得到一个机会去走访无锡市太湖花园第二社区,它位于无锡市新吴区,成立于2002年,是全国诸多城市住宅试点小区之一,这个社区拥有丰富的文体活动和自己的社区网站,网站简介上有关国家级荣誉奖项的文字占了两行。

但即使具备这些优势,这个小区也面临着和绝大多数小区一样的问题:本地居民流失、社区认同减弱、老龄化加剧。那他们是如何解决老年人“数字鸿沟”的问题的呢?我们又能从中获得什么启示?

“数字鸿沟”

临上课前,女班长弯着腰,慢慢站起,椅子向后退了一公分。她低声说了句“三十”,接着几个沧桑的声音跟着喊“三十、三十。”前后左右的学员从布质钱包里,从衣服夹层里掏出一黄一蓝两张人民币,慢慢挪步到班长跟前。

10月末的一天,我旁听了无锡市太湖花园第二社区的一节书法课,教室里坐着十多位银发老人。他们要上交购买毛笔和纸张的费用。

一个大爷没带现金,嚷嚷了一句。社区工作人员,一个女孩立刻迎上去:“打开付款码,付款码。”

“流量,他们给我开了流量。”他右手捧着手机,左手食指戳屏幕,戳一下,顿一下,半分钟他打开了页面。女孩声音有些着急,站在一旁教他点收付款页面。他叫来老师,举起手机,“扫一下,扫一下。”

“不要微信。”女孩在旁边跟着助力。“蓝色的那个,点一下。”

旁边的几个大爷殷切地望着老师,老师点出一个二维码,伸了过来。嚷嚷的大爷举起手机,其他大爷关切的目光、女孩期盼的眼神汇聚在他的手机,他扫了扫老师屏幕上的二维码。

显出一行乱码数字,扫码失败。女孩在旁边有些焦急,对老师说:“你那是微信。”

老师一脸无辜:“我只有微信。”这仿佛成了一个难以跨越的障碍。“算了,下节课现金交吧。”老师说。

图|老人们在一起

女班长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太太,隔了一会儿,她冲那个没带现金的老头儿说:“你在微信群里发个红包给我吧。”交钱的事情迎刃而解,几个学员赞叹着她的聪明。那之后交钱的学员,她逢人便问:“你是用微信交的吗?”

老年人在“数字鸿沟”面前,很多困境是作为年轻人想象不到的,比如一个学会网购、订票的老太太说,她以前不会用淘宝,买东西都要拜托孩子们买,可孩子买就是孩子付钱。一般想要的东西,她也不好意思开口。会自己订票之前,过年走亲戚,回无锡的时间从来不是由她定,都得看孩子什么时候给她订票。

去年8月,一段“老人无健康码乘地铁受阻”的视频让老年人“数字鸿沟”的话题得到关注。数字鸿沟即那些拥有信息时代的工具的人以及那些未曾拥有者之间存在的鸿沟,它体现了当代信息技术领域中存在的差距现象。我们怎样才能缩小这种鸿沟?社区在其中能发挥怎样的作用?

找不到老师

2017年的时候,无锡市太湖花园第二社区开始办汉字班和智能手机教学班。教汉字和智能手机,看上去随便找一个路人都能做的事情。可上了两期,教学班就停办了,因为找不到老师。

汉字班最初由社区书记上,后来书记退休,社区找来了一位全职妈妈,每周来社区一次,教社区里十多个文盲老人识字。课程上了两个学期,后来她预备回到职场,识字课就此停办。

智能手机课遇到了同样的问题,第一期由社区书记自己带。社区找到了姚洪斌一起编写教材,他是江南大学的退休教师,专业也是教电脑的,而非手机。

他八十多岁了,住得太远,身心奔波,上了一学期课不得不离开。随后,姚鸿滨跟妻子在他们自己住的社区办了一间电脑教室,原本是为老年人提供电脑教学,后来想学手机的学生越来越多,他决定开一个手机教学班。他的教学内容强调实用性,第一课是教老人们“Wi-Fi”的念法。教学初期,他使用手机也不算熟练,随着教的深入,他才成了“老手”。

图|老人在社区路上

姚洪斌老人回到自己社区后,太湖花园第二社区手机班就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老师。在此之前,教学被当作是一项志愿服务,以前社区的其他兴趣班尝试过聘请专业老师来教,发现效果并不好。

之前的经验让他们意识到,社区兴趣团体更重要的是人与人之间的连接。那些住在小区里的,跟学员可以时常碰面的老师的确更能坚持下来,并且跟学员之间建立牢靠的关系。

社区副主任华燚参与过一部分智能手机班教学工作,他说:“其他兴趣班,都是八十多岁的爷爷奶奶组织,合唱、二胡,不管多老,旧的经验都用得上,手机不是。而且教手机和识字,对老师来说满足感不是很强,不会说像教笛子,自己也能提升。”

智能手机教学班中断前,绝对算得上抢手货。一周开三节,不是同一批学生,一节课能来20多个学生,总共算起来,至少有六十人参与了课程。

但比起教学,华燚更像个修手机的。上课的一大半时间,他在替他们解决难题。老人们排队找他,删手机内存卡里的文件。那时候大家用的还是带可移动储存卡的安卓手机,动不动就内存不够。有时他也把修手机的问题推给其他人,但最后问题转了一圈,又会落到他这里来。

图|老人们在学习

另一个棘手的问题在于,老人们的手机都便宜,千奇百怪的品牌和型号。还有人拿着从地摊买的三百块的假安卓手机让他看看。遇到这种状况,他干脆就跟学员说,换一个吧。

学习班的学员建了微信群,从早到晚都有人在群里问问题。可老年人跟年轻人的时间作息是不同的,当学员在早上六点醒来的时候在群里发消息,老师或许还在梦乡之中。华燚意识到,手机教学就是一项全天候服务,必须得找全职来做的人。

智能手机更新迭代,老人家们的需求也在变化。华燚说,以前老人家们遇到的都是手机软件问题,比如内存满了,现在更偏娱乐了,经常有人来问怎么把照片做成视频。

那之后,他们尝试过把手机教学班改为手机摄影班,也试过从身边挖掘老师。去年街道派电信公司的职员在各社区做巡回讲座,教授手机的基本使用,一节课不到一小时,二十多分钟都在卖手机。

华燚仍在筹划新的课程,他预想,以后的课程应该会是用两三节课教学基本操作。“这个手机课他持续不了,一持续就会出现很多问题,直接把你淹掉。”

无锡话班

手机教学班遭遇的种种问题的确超出了社区之前的经验。以前,社区的文体课程和兴趣团体都是靠参与者自发形成的,再由社区加以辅助。在双方的共同努力下,一个个小社群得以建立。

一切是从一支沪剧队开始的。

2008年,社区里的几个老年沪剧爱好者组建起了一个兴趣团体,经常在小区凉亭活动。沪剧队会参与一些比赛和演出,在票友比赛中小有成绩。2013年,社区提出为沪剧队免费提供场地,在小区公告牌里张贴招生广告,还帮他们申请政府的小额资助。在社区的支持下,沪剧队日渐壮大,专业队四处参加比赛,业余队的人数也稳定在五十左右。

为了帮助沪剧队自组织,年轻的社区工作者们得从最简单的教起。华燚记得,他们当时教沪剧队队员做台账,队里派了位略懂电脑的,他们教那位老人自己做Excel。

社区的地理位置为社群提供了发展条件。这里位于新区,靠近行政中心,有区域联盟组织的支持。作为无锡市第一批商品房,小区里住了许多老文艺和科技从业者。沪剧队之后,合唱团、笛子班、广场舞队、国画班都陆续开了起来。

图|老人的课程表

后来,社区领导意识到艺术团体吸纳的本就是那些外向乐观、社会化程度较高的老人,而对于那些内向居家的老人,他们仍旧很难融入。随着社区外迁人口增多,怎样帮助外地老年人融入成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有人提出办识字班、无锡话班、智能手机教学班,同兴趣班不同,这些课程都是帮助老年人适应环境、融入当地生活,可识字班和手机教学班先后中断,坚持到现在的,只有无锡话班。

10月末的那天,我也旁听了无锡话班。

上课前,涂了口红,脖间系着彩色领带的老太太们纷纷放下布包,从袋子里拿出黑白手写的打印纸,封面写着“伲好无锡无锡话小手册”。下午一点半,苏孟璞坐在讲桌前,喊了一嗓子,教室安静下来。他看了看签到册,冲下面说:“今天有五个同学请假。”放眼望去,整个教室都是老太太,只有一个老头儿社区工作人员形容:“这里最年轻的学员也就六十。”

苏孟璞80岁了,是地道的无锡人,2019年办起无锡话班后,全由他一人教学。退休多年,他身上还带着国企领导的气场,讲话时随时扫视四周,捕捉观众。他注重自己的穿衣打扮,上课时,穿一件浅色衬衫外搭灰色哈灵顿夹克,换掉了早上接受采访时的呢绒西装。

图|苏孟璞

苏孟璞叫新同学坐第一排,安排学生们齐读他自己编写的教材。着急管邻座的同学借铅笔的;没带教材,两人合看一张的;来回翻页就是找不到位置的;还有第一次来的新同学,始终跟不上进度,念两句就转身问后面的同学,念到哪里了?这场面混乱中透出一点幽默。

图|苏孟璞在上课

无锡话的确不算好学,一位江西的老太太说,她最初听邻居讲无锡话,以为是韩语。听本地人讲话,完全听不懂。苏孟璞编写的这本无锡话教材,以常用语为主,最后一部分是他编写的一则关于十二生肖的故事。一趟课四十五分钟,他会先叫学生齐念一遍上节课学的内容,再一个词一个词的教新的内容,课堂接近半小时都在齐读。去年因为疫情,无锡话班改为线上授课,苏孟璞用视频直播了几次课程,为了鼓励大家互相交流,学习委员专门拉起微信群,群聊一直沿用到了现在。

图|无锡话班群聊

互联网和旧报纸

实际上,对高龄老人来说,太湖花园算得上一个理想的居住环境了。接近40%的绿化率;左邻右舍都是接受过一定教育的职业人士;社区也颇为看重老年人服务工作:有养老爱心餐,会不时走访独居老人,支持老年人组成的各种团体。

图|社区在营造敬老爱老的氛围

社区养老服务站站长朱韵的日常工作就是解决小区居民的各种难题。每天都会有几个老人光顾阅览室,他们还在通过报纸收取信息。朱韵偶尔同他们聊天,摸清了他们的共同特点:机关单位退休,不喜集体活动,不喜户外运动。他们往阅览室一坐,抄起报纸,有的能坐一早上。他们经常询问朱韵手机使用的问题,因为他们在之前的事项处理中已经和朱韵建立起了信任,否则,面对其他陌生人,他们难以开口。

朱韵总结老年人求助最多的几个问题:怎么下载滴滴或者地图;怎么开启微信运动;其中很多问题是她意想不到的,比如有老人要她教怎么从腾讯理财提钱,其实也就多赚几块钱。她也总结了几个注意事项:一定要一步一步来,不能流露出急躁或不耐烦。

图|苏孟璞(右)和学生

当社区的社工和公务员们被问到哪一类老人手机用的熟练时,他们都给出一个答案:队长肯定用得溜。这佐证了我在书法班看到的状况:在社群越是处于核心位置,对手机的熟悉程度越高。组织活动、拍照记录这些工作迫使他们学习和适应数字化。

社工给我介绍了一位大爷——管志祥,他是位拉链厂退休工人,退休后,他组织了一个志愿小队,免费为小区居民上门服务,修拉链、理发。他热衷于做个服务者,也满意他的家庭生活,跟旁边的人介绍说他的儿子在为新区的领导开车。他说,修了一辈子拉链,退休了闲不住。我意识到,修拉链不仅仅是一份工作,甚至成为了他加入社会运作,同别人建立联系的方式。他也快80岁了,小米手机里的抖音和快手对他来说显得有点太时髦了。

相比被动学习,在一个社群中主动习得可行性更高。正如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发展战略研究院研究员田丰的分析,互联网适老化应该是双向的。在消除老年人融入数字社会的科技障碍之余,社会应尊重老年人的话语权和主体性,让老年人相信自己“能行”,帮助他们跨越“数字鸿沟”,愿意享受数字生活。他们在调研中发现,重构社会角色和重建社会连接是关键。

图|艺术团在上课

也有专家提出另外一种看法,建议在有些日常领域应适当保留传统服务方式。给老年人选择权,给他们一种不融入数字化的权利,以及不被数字化打扰的权利。

看上去,既为老人提供联网的电脑,也在报刊架摆上地方日报和传统杂志就满足了要求,但实际上,保留传统服务并非易事。一天早上,社区服务站的报纸没送达,朱韵在阅览室走来走去,焦躁不安,她拨通了中国邮政的客服电话,客服跟她解释,由于很多员工离职,他们找不到送报员,所以没办法送达。

朱韵跟他抱怨,如果是家里订的报纸就算了,这里是服务站,很多老人来就是为了看报,如果没有最新的报纸,他们就没得看。客服没有道歉的意思,反复强调着他们送不了的事实。这让朱韵更愤怒了。挂断电话后她说,她已经为此投诉过很多次了,但都没有解决。“毕竟想赚钱的都去送外卖了,谁还送报啊。”她无奈地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