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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你们的朋友圈怎么样,在我的朋友圈里,“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这事还挺热闹的。不管是谷雨的报道还是后续的讨论,前几天我一直没细看。我只是觉得这是那类会反复出现的新闻,一个社会底层的人捣鼓一些与其身份有反差的事,总是容易引起中国大众的共鸣。至于这个底层人是捣鼓数学、哲学还是诗歌,并不重要。

今天下午读了押沙龙的《》,才去读谷雨的报道和其他一些讨论文章,以及农民工“陈直”本人在豆瓣上的回应。读完之后,有些话不得不说。

关于谷雨的原报道《》,有几点需要指出:

1. 标题里“再正常不过”是故意反猎奇,这也是一种猎奇。不管怎样,传播效果达到了。胜利者不受指责?

2. “陈直”表示,“并不是我所期待的行文方式,我以为会是第三人称叙述,但是没想到作者以第一人称来叙述”。

3. “陈直”在豆瓣上说,自己跟记者做的一些“私下的谈话”,被公开报道了出来,这不是他的本意。

我想探讨的问题是,我们该不该论断他人的人生,或者说,该如何论断他人的人生?

“陈直”接受采访,也通过自己的社交账号对外发声,他应该是有自己的意图,并不是完全被动地成为公众人物。所以我们获得了对他进行论断的一些许可,但是如何论断才是得体的?

开门见山吧,我想说,押沙龙的那篇文章非常不得体。而这篇文章所代表的,又是一种普遍存在的心态。

押沙龙在文章里给“陈直”列了两项“罪名”。第一,押沙龙认为“陈直”周围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是拒斥的。因为他从未和周围的工友发生过比较亲近的关系。在他眼里,这些工友就知道“谈女人,嫖娼,生活无非是围绕这些生物本能展开的”。

押沙龙还拿自己举例,说自己在业余时间大量阅读,却不曾因此看轻同事,“如果我有哪怕一秒钟觉得这些同事庸俗绝望,活在低于我的阶段,我就应该感到深深的羞愧。”接着,押沙龙给“陈直”上课:

对知识的寻求应该让我们学会谦卑而不是傲慢,学会理解而不是鄙视。

这是什么意思呢?“陈直”没有权利觉得自己的生活比工友的生活更远离生物本能吗?他只能去“理解”工友们“谈女人,嫖娼”吗?如果工友也鄙视他呢,他有没有权利鄙视回来?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如果押沙龙认为“陈直”没资格论断自己的工友,又如何认为自己有资格论断“陈直”呢?

第二,押沙龙认为“陈直”对家庭不负责任,原因是谷雨报道里的一段话:

婚礼的具体日期我已经忘了,好像是12月的某一天吧。毕竟不是我自己操办的,日子不记得也正常。没过多久儿子出生,妻子是剖腹产,我和我妈一直陪着她。看到孩子出生,我其实没有太大的感觉,这样说也许很无情,但他具体哪天出生的,我确实记不太清了。

押沙龙写了几段很显抒情功底的话:

世界上多一个还是少一个明白叔本华和黑格尔的人,并不重要,但是一个人不记得孩子的生日,宇宙就坍塌了一小块儿,人间就缺失了一小块儿。对哲学的思考不应该是这么个结果。

《一个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那篇文章里,最刺目的其实并不是在艰苦打工生活中思考哲学的陈先生,而是那个被忘记生日的孩子,那个和丈夫没有话说的妻子。

这就是传说中的杀人诛心吧。实在是太不公平了!一个读了点哲学的农民工,不该承受这样的指责。

让我拿自己举个例子。几项基本事实:我是北大毕业的;我有自己的理想与追求;我不记得我父母的生日。

是不是有人可以这样说我:世界上多一个还是少一个念过北大的人,并不重要,但是一个人不记得父母的生日,宇宙就坍塌了一小块儿,人间就缺失了一小块儿。

事实上,我父母也记不起我的生日,我们家从来就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但我从不怀疑我们相互之间的爱。

从报道里可以看到,“陈直”的老婆不理解他读海德格尔,这又如何呢?我们有什么资格去评判他们的感情生活?哪怕他们感情不好,跟他读海德格尔又有什么关系?

换句话说,那些不读海德格尔的农民工,或者那些不在流水线上受苦的作家,就都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了吗?假如他们也有一个不理解他们钓鱼打牌或者读书写作的妻子,那么是不是也该怪罪于他们的爱好或职业?

海德格尔本人的家庭与感情生活,就一定符合当今网友的标准吗?

一个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当我们过度执着于它“正常”还是“不正常”,都会陷入自己的认知罗网。

世界比我们想象的更坚固、更复杂,而人生比我们想象的更辛苦、更无奈。假如“陈直”听从了押沙龙们的建议,少读一些海德格尔,多去挣点钱,多花点功夫去记忆婚礼日期和孩子生日,他就能过上更好的人生了吗?谁来判定什么样的人生是更好的?

当一个人把自己的人生剖开来给我们看,如果我们的反应只是“看到别人落魄,过的不好,自己也就获得了满足”,那么我们才是活得最糟的那一个。

押沙龙文章下边点赞最多的一条留言是:既然排斥日常就不要结婚生子……

我感到一阵寒意。宇宙和人间,不会因为一个人不记得孩子的生日而坍塌,却会因为我们拒绝理解其他的平凡的个体而变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