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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春天,渥太华国家档案馆。在看完华人社团资料后,饶韵华觉得“不会有太大的收获了”。但当她打开最后两个资料箱,事情起了变化。档案夹里装满了写于蓝色航空信笺或透光薄纸的私人信函。这时掉出一张折得紧密的纸,展开后,眼前出现的是一段粤剧唱词,抄录的是《夜吊白芙蓉》的唱段,字迹颇有苏黄之味。

书写者已不可考,但身为音乐学者的饶韵华,还是捕捉到一些信息:纸张的折痕很深,或许曾被装在上衣或裤子口袋随身携带。1850年代中至1940年初,粤剧是北美华人移民最熟悉的戏曲剧种,也是最主要的一种娱乐消遣。

《夜吊白芙蓉》戏曲唱词(加拿大图书馆档案馆,黄淳樑收藏)。

想像一下,那时的华裔粤剧爱好者,就像某个秘密社团的成员,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精心保留着戏院印制的戏桥,哼唱着上面印制的粤剧唱词。那些久违的方块字,在一个字母国度里,仿佛某种暗码,而毛笔仍是其不愿舍弃的书写工具。

《夜吊白芙蓉》流行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摘录的唱词,表达着男主人公的思念,或许也由此激发出,抄写者身为移民的乡愁。

这一发现,对饶韵华来说,尤为重要。从2002年发表第一篇关于1920年代美国华人粤剧戏院的研究文章,到2017年完成英文专著《跨洋的粤剧——北美城市唐人街的中国戏院》,她深知,这类私人性质的资料,实在太难得了。

当初,对梅兰芳访美演出的研究,勾起了饶韵华对另一段失落历史的兴趣:1920年代粤剧在北美演出的踪迹。

问题是,所有当事人均已去世,她最能倚靠的,就是那些由档案、信件、戏桥、舞台照构成的沉默“证物”。她必须比一个侦探更敏锐也更具耐心,还原出这段被遗忘的往事。

《跨洋的粤剧》英文版书影。

证物1:美国移民局档案,了不起的盖茨比听过粤剧吗

为什么是粤剧呢?这和早期赴美的淘金工人多为粤籍有关,旧金山华侨社区以前还有“小广东”之称。1852年,第一个抵达美国的剧团,是鸿福堂。1870年代,旧金山唐人街已有四家戏院。到了1920年代,史上最重要的两家华人戏院,大舞台和大中华在一年内相继开业。往后二十年,粤剧的足迹遍布美国、加拿大、墨西哥及东南亚等地。

1920年代的美国,史称“咆哮的二十年代”。空气里已经闻不到一战的阴霾,盖茨比们驾驶着漂亮的汽车飞驰于街面,海明威正窝在某个房间里写《太阳照常升起》,无数个家庭的唱机里播放着《蓝色狂想曲》……

大中华戏院,1925,精美映相馆(王万力收藏,表演与设计博物馆,旧金山)。

这时候,不断地有中国粤剧演员,跨洋而来,经停檀香山,奔赴北美各地,谱写出粤剧在北美的黄金年代。

但当年盛景并未留下多少印痕。饶韵华最初能找到的演出资料极其有限,主要集中在戏院广告,以及北美中文报纸对演员动态的追踪。之后,移民局保存的出入境档案,意外成为她的重要参考。

那时恰逢排华法案执行的高峰,戏院设立要向劳工部申请,演员延聘也须经过繁琐流程,演员遭驱逐出境、续签申请困难的情况不断出现。这些都被一一记录在案。

展示大舞台戏院的明信片(任藩提供)

1924.8.10,大舞台戏院最初的戏班(任藩提供)。

1925年7月4日,25名粤剧演员从香港抵达西雅图,他们无缘欣赏国庆的烟花,而是被扣留在移民局。他们被认为是奴隶、苦工。当时,大舞台戏院就曾遭指控,戏班里的十多名成员实为奴隶,劳工部督察亲自查访某女伶居所后,驳回了指控。

戏桥,《白牡丹追舟》,大舞台戏院,1926.10.3(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民族研究图书馆提供)。

在美国大学任教的饶韵华,常常趁着没课的空档,乘坐好几小时的火车跑到华盛顿国家图书馆查阅档案,在阅读室里一泡就是两三天,“到了最后一天晚上,拖着载满文件的行李,搭火车回家。”

前后持续约十年,饶韵华辗转于旧金山、洛杉矶、芝加哥等各地档案馆。在外人看来无比枯燥的公文,却让她倍感兴奋,由此勾勒出,排华背景中,粤剧团体和移民局斡旋的完整线索。

《旧金山纪事报》关于中国戏曲的文章,1922.10.29(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图书馆提供)。

更早的时候,1884年《纽约时报》的报道提供了更生动的细节。我们获知,为了向法官证明自己并非劳工四名演员不得不当庭展示表演技艺。一个武打演员蹦来跳去,展现敏捷身手,另一人“以低沉厚重的嗓音演唱中文版的美国流行歌曲《我们街区的宝贝》”,反串女角的演员则开始表演“一个被恶棍纠缠的绝望少女”……最终,因为担心演员的热诚表演会让法庭审判离题太远,法官宣布当庭释放。

不过,排华风波里的种种挫折,没有动摇陈敦朴。他是中国邮船公司的总裁,杏花楼的老板,也是大舞台戏院的缔造者,旧金山唐人街的商界领袖。当移民督察问他,打算在戏院里排演何种戏曲时,他说,高级一流的经典戏曲。跨洋的粤剧,当年能有那番活力,绝少不了这份自信。

证物2:旧金山映相馆舞台照,朋克舞台上的大象与牛仔

现在或许已经很难想象,彼时北美粤剧的影响力。饶韵华找到过一位唐人街裁缝的女儿,采访时已年过八旬的玛格丽特·梁。少年时代,她每天都会阅读戏桥,和姐姐一起搜集戏曲故事和名伶照片,制作剪贴簿,大概就和当年迷恋好莱坞明星的影迷没什么两样。

当时的双语戏桥,《蝴蝶杯》,奥菲姆戏院,西雅图(西雅图陆荣昌博物馆提供)。

遗憾的是,大舞台和大中华戏院最终因为大萧条的关系衰亡。饶韵华说,大舞台现在已经变成了商场,建筑的二楼还能依稀辨认出戏院格局。大中华仍是个戏院,上演着各类租场演出。

一百年后的唐人街上,当初的老建筑不见踪影。©小红书:HD

旧金山的精美、乐观等映相馆曾是华人戏院长期的合作伙伴,拍摄了大量演员相片及剧照。饶韵华从收藏家王万力那里,得以一见那些珍贵图像。就像电影《泰坦尼克》片尾,破旧暗沉的船体,突然回复到往昔的明亮色彩,这些精美的舞台照仿佛也能将人们一下拉回百年前的现场。

1920年代北美的粤剧舞台,宛如当今的多媒体艺术空间。在当时好莱坞的影响下,戏院开始采用彩绘写实景片,借鉴蒙太奇手法,相比印象里的粤剧,显得新潮朋克。《残霞漏月》的一幕,女主角独坐思念,身后景片高墙上的纱窗出现了聚光灯投射的情人侧影。

大中华戏院的一幕,精美映相馆(王万力收藏,表演与设计博物馆,旧金山)。

《残霞漏月》,大中华戏院,19227.10.8,精美映相馆(王万力收藏,表演与设计博物馆,旧金山)。

在另一帧照片里,两位演员从景片的镂空里探出身体,一个骑坐在大象背上,一个被象鼻包卷起来,背景则是大颗的棕榈……仿立体景观与南洋风情的交融,新鲜意外。

大中华戏院的一个立体设计场景,精美映相馆(王万力收藏,表演与设计博物馆,旧金山)。

加拿大华裔作家崔维新回忆,当舞台侧帘拉开,“一抹颜色冲击了我的眼睛”,那是演员带着亮片的鲜艳服饰,“他们的剑猛刺向空气,展开的华丽扇子哗哗作响”。对他来说,那些舞台上演出的戏曲爱情故事,就像在看《呼啸山庄》,让人沉迷。而这类才子佳人、帝王将相的戏码远非当年演出内容的全部,类似孙中山伦敦蒙难记这种时事题材也能在戏院里碰见。甚至还有“西部片”,演员们头戴牛仔帽、足蹬牛仔靴,口里唱的却是东方的粤剧。

粤剧伴奏乐器,加州历史协会(由南加州大学提供,代表南加州大学所有图书馆)。

证物3:唱片《仕林祭塔》,唐人街戏院里的“女儿国”

饶韵华生在中国台湾,小时候和妹妹、保姆一起看电视里的台湾歌仔戏,周六午后,跟母亲一起看每周固定转播的京剧。母亲籍贯是广东潮阳,所以,录音机里也常响起潮州戏。

但在饶韵华的童年记忆里,找不到粤剧的回音。在展开粤剧研究前,她自言,甚少接触粤剧。

在香港中文大学戏曲研究中心的资料室里,饶韵华找到了《仕林祭塔》的录音。这让她如获至宝。

关影怜、女幕贞演出的《金莲戏叔》的一个场景,精美映相馆(王万力收藏,表演与设计博物馆,旧金山)。

《仕林祭塔》是1920年代最流行的粤曲之一,演唱者李雪芳是粤剧全女班“群芳艳影”的头牌,也是那时北美舞台上活跃的著名女伶。她与梅兰芳并称“南雪北梅”。饶韵华如此描述李雪芳的《祭塔》:“柔美的嗓音,以不可言喻的优雅唱出了复杂的、柔软且美妙的滑音”。这一独特的唱腔,被称为“祭塔腔”。

不同于其他剧种着重刻画白素贞与许仙的曲折爱情,《祭塔》另辟蹊径,说的是素贞之子许仕林到雷峰塔感念母恩的故事。更独特的是,像李雪芳、扬州妹、牡丹苏、关影怜这些女子,在北美戏院刮起的女伶旋风。1927年的一位美国记者写道,中国女性打破百年陈规,登台表演,但西方自己的舞台却迟迟不愿让女演员诠释重要的男性角色。

李雪芳,大舞台戏院印制的小册子上的照片(任藩提供)。

的确,中国女性被禁止登台的规矩,在当时也不过刚刚破除。就在光绪年间,还有因男女合演过于亲密,被斩杀于戏台前的文字记录。清帝国终结后,女性要回了舞台的一席之地,才出现了登台演员均为女性的全女班。不过,1920年代的中国,“女班往往在较小或不太著名的场所演出”,真正让她们大放异彩的,是北美的舞台,她们受到了比国内更热烈的欢迎。

就在鲁迅和张爱玲用小说探讨娜拉出路之际,李雪芳、关影怜们艰难地辟出了一条职业女性之路。

女伶关影怜与教母及其家人的照片,1940年代末,关坐在中间,有个小男孩坐在她腿上(小布鲁斯·关 提供)。

但当人们想要进一步寻访女伶足迹时,却发现她们身影模糊。李雪芳生卒年不详,连她的师承也难以考证,只知她生在广东南海。一些半真半假的叙述,将她演绎为侠女,是革命党的同路人,暗地里将演出所得作为北伐的资费。

这是个体没法战胜的无奈,时代才刚刚“发现”女性。就像有人好奇李雪芳发明独特唱腔后,为何没能形成自己的流派?在饶韵华看来,这或许是因为,那时女伶的力量才初初抬头,历史没有给到她们更充裕的时间与空间去创造更多的可能性。

女伶牡丹苏反串小生,精美映相馆(王万力收藏,表演与设计博物馆,旧金山)。

戏班照片,大舞台戏院,李雪芳在后排中间,精美映相馆(王万力收藏,表演与设计博物馆,旧金山)。

红极一时的粤剧全女班,终究消亡于历史的烟云。北美也再没有像大舞台、大中华这般规模的华人戏院。但正如饶韵华在《跨洋的粤剧》结语里强调的,拨开重重迷雾,我们将看见,中国戏院和粤剧舞台还曾有过这样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小红书:木子易

唐人街在中外文化的碰撞中生长,见证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海外华人历史。©小红书:kingsley_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