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一点的三里屯,街上行人寥寥,各家久负盛名的小酒吧虽然开着门,但鲜少有客人上门。三里屯的热闹是属于晚上的,白天是它的休养生息的时间。
在做网吧选题的过程中,一家开在这里的电竞馆引起了我的好奇。抱着不能为工作花太多钱的心态,我从团购网站上花9块9买了两个小时的体验券,准备挑一个人少的时间一探究竟。
一个年轻的女孩跟我一起走进商场,坐扶梯到底下一层,路过好几家古着店,到达导航上显示的终点。
女孩先一步跟前台的男店员交流:“那个,我想用你们这里的网抢课,但是我得连我自己的VPN。因为我学校在国外,得连学校的VPN,家里的网不太行。总之,就是你们这里的网能连我自己的VPN吗?”
店员似乎有些被绕晕了,但还是带着女孩找到一台电脑开机。轮到我时,我出示9块9的团购二维码,等着另一位店员把套餐里的可乐递给我。一顿操作后,店员却跟我说:“一会儿我把可乐送到您的包间。”
网吧生意的下一站
在中国,网吧的故事往往和逃避有关。逃避上学,逃避作业,逃避工作,逃避生存的难题,直至逃避人生。
它是青春电影里躁动的背景板,是“三和大神”故事里日日夜夜藏身的角落,是一个充满泡面和烟味,但没有昨天和明天的地方。
几乎每个80后和90后都能从身边举出一个沉迷网吧的“战神”。在电竞馆老板吕行口中,这个战神是他的室友。“我好歹还去上课和考试,他就住在网吧里面不回去,上课点名也从来不在,老师都以为没这个人了。”
考试的时候,吕行就挣扎着把他拽去,但因为从来没上过课,老师发卷子的时候都没有他的份,还要解释一通才能拿到考试资格。
磕磕绊绊中,“战神”也混毕业了。吕行说,那是因为他其实很聪明:“只是他上学那会儿不爱学而已,玩习惯了。”
毕业后大家四散天涯,手机号也在追逐新套餐中换过一个又一个。吕行兜兜转转一直在做网吧生意,从小网吧做到大电竞馆,当年成天睡在网吧的室友没了音讯,不知道是还在网吧混着,还是和大部分故事里那样找了份安稳工作开始成年人的生活。
网吧行业也在自己寻找出路,他们需要对抗时代的瞬息万变。唱着“轻松一下windows 98”的朴树还在音乐节活跃,但window98和奔腾电脑早就已经成了老古董。
吕行把他的外星人电竞馆开在三里屯一家商场的地下一层。从自动扶梯下来后,要经过一家装扮成美国复古发廊的理发厅,一扇摆满LV中古箱包的大厨窗,和一个挂着胶片相机招牌的小门面,才能看到电竞馆的门面。
电竞馆隔壁的理发店,图源作者
因为开着许多家北京知名的古着店,商场地下一层弥漫着一股洗涤剂和柔顺剂混合的味道,配合着音响里传来不知姓名的爵士乐,好像要把复古的氛围演绎到底。
把电竞馆开在古着店包围下不是老板的本意。“招商的时候,我们是第一家进驻的,还没有周围这些店。”早年间,商场以外贸服装生意为主,前两年才决心改造生态,把年轻人作为目标客群,吕行的电竞馆是地下一层引进的第一家店铺。
从网吧到网咖再到电竞馆,上网始终是核心诉求,但配套设施早已天差地别,餐饮也从泡面火腿肠进化到咖啡奶茶,再变成现制西式简餐。
吕行在电竞馆里开了个面积不小的餐吧,请来专业厨师做西式简餐。他对此颇为自豪:“我们的披萨饼皮都是厨师手工做的。”
39块钱一份的意大利面,会装在一个大大的白色餐盘里,点缀上罗勒叶,送到顾客的包厢。因为餐盘太大,吃的时候需要把键盘挪走才能放下。即便是9块9团购套餐里的可乐,餐吧员工也会把可乐倒进玻璃杯里,切上几片柠檬,摆好薄荷叶和吸管再端进包厢。
需要推开键盘才能摆下的意面餐盘,图源作者
访谈开始前,一名员工来问我要喝点什么。几分钟后,一杯装在定制饮料杯里,放着许多冰块,插着吸管的矿泉水被端到我的面前。
大费周章的精致,来自吕行对于电竞馆的定位——开在三里屯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就是冲着中高端客群去的。熟客的反馈甚至会影响菜单上的菜品,例如,最近新加的鳗鱼饭就来自客人的建议。不影响整体风格的新品吕行都会考虑,但总体还是要保持统一,“我总不能在菜单上加一个宫保鸡丁或者鱼香肉丝。”
价格也随之水涨船高。在这里,普通包间一小时的上网费用在50块钱左右。但愿意消费的熟客不在少数,即便在疫情之后,电竞馆仍然能保持收支平衡。
新世纪初,网吧的火热不需要任何理由,它曾是接触网络的唯一途径,也是对于世界村想象的开始。而在笔记本电脑成为年轻一代办公必备用品,智能手机逐渐向老年人普及的当代,去网吧反倒成为一件需要问为什么的事情。
当网络不再是稀缺品的时候,网吧就从新鲜事物本身,退而成为承载新鲜事物的工具。端游IP的火热程度几乎成为网吧生意的晴雨表,一旦出现大热的端游IP,出于对游戏体验的追求,玩家们就有动力去线下体验。2017年,战术竞技游戏《绝地求生》上线,一定程度上助推了连锁网咖的扩张。
但端游大IP的出现阻力重重。端游开发成本高、周期长,用户体量不如手游,对于大部分急切想要开到“宝箱”的游戏公司而言,花费大量精力设计开发一个新端游,显然不是一笔划算的生意。
没有好的新电影,观众就不会去电影院,但没有好的新端游,为什么当代年轻人还愿意去网吧?吕行说,答案有很多种。有人追求更好的设备,有人追求更快的网速,也有人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呆着,打一打十年前就在打的游戏。
如果不再用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的姿态去回顾曾经生意的火热,网吧就只是一个和KTV、桌游吧或是电影院一样,当人有大段时间需要打发时,会出现在眼前的一种选项。
“所以我们要和这些地方竞争,要做很多升级,让大家有大段空闲时间的时候在这些地方里选择我们。”吕行很平静地解释网吧生意的现状。
能平静接受这个变化的人是少数,毕竟要做到接受,既需要坚实的资本,也需要一点运气。网吧生意的成本不仅有场地和人力费用,设备的边际成本更是大头。每耗一天,设备就折旧一天,当火热的网吧生意冷却下来时,没有资本做升级换代的老板们只能把主机和显示屏卖给回收商,跟电脑桌和电竞椅一起装在卡车里拉去回收站。
网吧生意越来越难做了,这是网吧老板们的共识。
吕行的电竞馆在19年开业,开业不久就赶上了新冠疫情。在反反复复的闭店歇业和严格的防疫政策中,两年弹指一挥间,大部分网吧老板都撑不下去。“像我们了解到的行业数据,比方说2019年的时候,假如有3000家网吧,到了20年可能剩个1500,到了2021年可能剩个750,基本上都是每年都会对半开。”
和过去动不动就全国连锁的网吧发展路径不同,吕行没动过快速扩张的心思,主要是担心赔本。“先把当下做好,如果时机特别合适再慢慢往下走。”能开在三里屯,用提高客单价维持运转的电竞馆毕竟只是少数。
网吧退场,网咖退守
周二下午,北京网咖某门店的店员轩轩靠在吧台前跟同事闲聊。北京新一轮疫情袭来,他们又闭店歇业了20来天,直到几天前才恢复营业。
店门口装了感应装置,每次有人进店,都会传来一声自动播放的“XX欢迎您”。甜美的声音响起,轩轩就像被按了开关一样地站直,赶在客人进店第一时间招呼:“欢迎光临XX网咖。”
进店的是个熟客,说看到今天既然开门了,就上来看一眼。“关门好多天了,20号刚刚开门。”轩轩和同事熟练地招呼他刷身份证、测体温、扫行程码,顺便给他查了卡里的余额。
熟客在离吧台最近的位置坐下,戴上耳机,沉浸到游戏的世界,大堂又恢复宁静。薛之谦的歌一首接着一首播放,店里客人不多,轩轩和同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你说我们要不穿个迪迦奥特曼的衣服,印个我们网咖的大logo,到外面街上去。”
“被人家发现了,小心圆谷来告你,叫你赔钱。”
“我前一阵子看到一个店卖奥特曼被告了,但人家就是不下架。”
店里为数不多的客人来吧台点单。太久没开张,牛奶没有存货,不能做奶茶和拿铁,客人就点了一杯果茶。果茶做到一半,发现葡萄罐头也找不到,面对同事不放葡萄的建议,轩轩自言自语地说着葡萄是灵魂,一边到柜子底下翻找。
葡萄多多是2021年推出的饮料新品。为与时俱进,跟上年轻人喜好的变迁,轩轩和其他店员们要跟着总部发的视频教程学习做饮品,在量杯对原料的精确配比下,做出来的味道都大差不差。
轩轩在视频教学下做的饮品,图源受访者
2021年是轩轩在网咖工作的第三年,北京是他工作过的第四座城市。几乎每过大半年,他就会向总部申请换一座城市,从南到北,一路到北京。“虽然连锁网吧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但是每个地方都有一些不同,想多看看。”
聊到每年都换城市,轩轩的同事打趣:“你家里是绝对有矿的那种。”轩轩说自己是边玩边上班。“还没有那个奔头,没你那么累。”
轩轩今年22岁,下一个目标是去国外网吧当店员。他们网咖在海外有店,自从知道这件事之后,他就一直想去看看。他计划在北京呆够一年,把英语学好,再向总部申请去国外门店。
从翻墙跑出学校上网的学生,到连锁网咖的店员,轩轩的身份在变,网吧也在变。过去,未成年人总能用各种方式混进小网吧,老板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现在,在上网实名制的严格限制下,未成年的中小学生几乎不可能再溜进网吧。
网吧环境也在变化,限制抽烟是重要原因。轩轩说:“以前不管是大厅还是包房,都能闻到一股烟味儿。现在我们是不让吸烟的。”
从网吧到网咖的转型,是网吧行业的一场自救。
在这场自救运动中,轩轩所在的这家网咖出发最早,也走得最远。
但突如其来的疫情,成为压垮很多网吧从业者的最后一根稻草。天眼查数据显示,2020年,共有12888家网吧相关企业吊销或注销。
2003年非典期间,网吧也曾全面停业,但在疫情结束后,网吧行业在民众的报复性消费下迅速复苏。到了2020年,原本就已失去核心竞争力的网吧很难重现非典后的腾飞。
连锁经营的大型网咖,虽然能凭借自身体量支撑下去,但也不得不暂停扩张的脚步,以防守的姿态度过寒冬。
打开地图,不管是一线城市还是十八线县城,大部分网吧都已更名为网咖,企图从名字开始展示自己业务升级的决心。但横亘在网吧从业者面前的难题仍未解决:当曾经的主力消费者大多以回忆视角谈论网吧时,谁会成为网吧下一波客群?
沉迷时代,短暂而热烈
对很多80后和90后来说,网吧是他们青少年时期的精神家园,也是所有家长眼中的万恶之源。
如今已经成为电竞馆老板的吕行,第一次进网吧是在北京郊县的村里。“我想想,大概就六台电脑吧。”对于当年的小学生而言,能看到画面里的人物在自己操作下动起来,只会觉得神奇。“CS会主流一点,在那啪啪打枪,觉得太厉害了。”
吕行家条件好,早早装了电脑,但家长们不会纵容孩子玩游戏,所以“去同学家学习”就成为几个小同伙一起去网吧的行动暗号。上机要用卡,输入卡号密码后只显示余额不显示姓名。所以“但凡你知道账号密码,或者捡到别人的卡也能玩。”
那是在一场大火前,全中国的网吧都在互联网荒漠野蛮生长。
2002年,北京学院路的一家黑网吧被恶意纵火,25个在网吧包夜的年轻人命丧于此,大部分都是在学院路上学的学生。此后,《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管理条例》等相继出台,网吧成为青少年行为监管和公关场所安全治理的重中之重。
但网吧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一些中小学生为了上网,开始跟家长和老师上演猫抓老鼠的戏码。抽烟、喝酒、去网吧,成为一代家长眼中坏学生的代名词,好像只要沾上其中一样,就会进社会,变成小混混。
如今随时随地能用智能手机和平板电脑上网的新生代小学生,恐怕无法理解爸妈们年轻时对网吧的迷恋,即便只能用局域网打CS,也能玩到通宵达旦不眠不休。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和设备稀缺之间的强烈错位,在本世纪初的中国社会,浓缩成了两代人关于网吧的战争。
去网吧的学生,其实也没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除了玩CS、魔兽世界,更常做的事情是QQ聊天,打开电脑后的首要工作,是把QQ挂上,看有没有新留言。导演杨德昌借一个角色的口说过:“电影发明以后,人类的生命比起以前至少延长了三倍。”而即时通讯软件发明以后,人类交流的延迟性缩短到头像闪烁的几秒。
在不需要实名的时代,QQ号的申请易如反掌,吕行说他起码申请过几百个QQ号。“我忘了是不是叫欢乐斗地主,反正需要欢乐豆,输到没豆就再申请一个号,反正一直有号。”
申请QQ号也不用在线操作,而是用座机打电话给腾讯客服,就说自己要注册一个新号。座机话费都是第二个月再交,唯一的风险是话费上涨会被家长发现,所以得错开时间申请。“你也不能一天弄好几个对吧。”
为了去网吧玩,很多人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分摊风险和积少成多。
在河北县城,当年网吧的上网时间以半小时为单位,每半小时收费一块钱。还在读小学的黄图图住在爷爷奶奶家,手里零花钱不够时,就在家翻抽屉里的钢镚。“先翻一块五毛钱的,等翻没了再翻一毛钱的。”
一毛钱的钢镚,攒够十个,可以去网吧玩半个小时。一块钱对当年的小学生来说不是小数目,用黄图图的话说:“那时候肉夹馍也就一块钱。”
抽屉“长出零钱”的速度比不上花钱的速度,抽屉被翻过几次,再翻就没了。上网费更稳定的来源是卖废品,旧报纸、饮料瓶,家里能回收的东西都被黄图图攒到一起,一口气赚了34块钱。上网经费一下子就宽裕起来。
黄图图第一次进网吧的经历也很神奇。
在那个爸妈们再三渲染网吧坏处的年代,小学生们耳濡目染,都觉得网吧是不好的地方。原本四个要好的伙伴常在院子里玩捉迷藏,有一天,其中一个被其他朋友带去网吧,剩下的三个人就商量着要去“解救他”。“我们就说,要把他叫出来,去网吧不好。”
三个小学生跑到网吧门口,跟老板说要进去喊人,但老板只让一个人进。六年级的大哥被派去执行喊人任务,四年级的黄图图和另一个小男孩留守在门口。
在门口等半天,大哥一直没出来,黄图图和同伴一起进去找人,一下子就被游戏吸住目光。“看他们打CS,老带劲了。”自此,四年级小学生黄图图走上了攒钱去网吧的道路。
上初中后,黄图图自己家买了电脑,高中又考上市里的寄宿制重点中学,从此没再去过网吧,沿着好学生的发展轨迹一路长大,考进985高校,成为同伴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当当比黄图图小两岁,但混网吧的日子远比他长。对网吧的记忆由人构成:“一个是退学在家的bad boy大鹏,一个是当兵归家的退伍boy小龙,一个是杀马特的潮流boy小鹿,一个是每次都坐在1号机的坑哥。还有一对非常关心我学业的网吧老板夫妻。”
每次期末考试前一天晚上,当当都会去网吧。老板娘知道他是县一中重点班的学生,就会催他回家。“看见我就开始叨叨,哎呀,你怎么今天又来了。晚上早点回去,别又到凌晨什么的。”
被老师或者家长发现,是网吧少年们的噩梦。而当当经历过这个噩梦的究极版本,那就是班主任跟网吧老板是亲戚。
东北的县城太小,人与人之间沾亲带故的概率直线上升。高一的某天晚上,倒霉蛋的故事砸到当当头上。那个很关心当当学业的网吧老板,和在县一中当老师的亲戚聚在一起喝酒,老板可能是想炫耀,就在饭桌上说县一中有个成绩很好的学生也经常来上网。两边一合计,当当迅速暴露。
在此之前,因为成绩好,当当一直是班主任眼前的红人,班里有什么事都找他办。所以那天晚自习,班主任走进班里,径直来到当当面前时,他还以为是正常的班级事务。结果班主任张口就问:“你放学之后都去哪?”紧接着又问:“你听说过新思维吗?”
当当心里大呼完蛋,好学生的形象顿时轰然倒塌。
自从知道网吧老板和班主任是亲戚,当当再也没去过那家,顺便还煽动原本常驻于此的大鹏、小鹿、小龙和坑哥一起去别的网吧。十几年前,网吧生意欣欣向荣,一个县城都能开起网吧一条街。“一朝被蛇咬”,为防止再次成为倒霉蛋,当当不敢在同一家网吧常驻,就在县里几家网吧换来换去。
因为不想惹事,在新思维网吧充的钱没有退,一直留到现在。现在也没地方退钱,新思维网吧早就倒闭了,当当考上大学后辗转北京、上海,如今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当研发组长。对他来说,电脑从一个玩具变成一种谋生工具。
网吧也没有什么再去的必要。当当太太也爱打游戏,两人在房子里开辟出一块空间,并排装好两台台式机,当作他们自己的私人网吧。
当年在网吧里组团开黑的伙伴,如今都长大成人,过起成年人的生活,当当只和其中两人保持着联络。“大鹏在新疆石河子做房地产销售呢,小龙在哈尔滨铁路局上班。”
网吧好像只短暂地属于过一代人。稀缺的娱乐方式和来自师长的禁忌,曾共同给网吧增加过一些神秘的吸引力。离开特定的时空,网吧也就祛魅了。
未来,网吧生意的式微几乎已成定局。疫情下的大洗牌过后,能保住原本的客群,细水长流把店开下去,可能已经是这个行业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