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5日,柏林国家芭蕾舞团宣布,今年的圣诞季演出中将不会出现《胡桃夹子》。这个发生于圣诞夜晚上的童话故事自它问世以来,一百三十年里一直是欧洲各大剧院的圣诞季保留剧目,但今年,柏林国家芭蕾舞团决定暂时放弃它,原因是其中两个扮成非洲人的孩子引致观众投诉,与此同时,“对于中国和东方的描述带有种族偏见”。
剧院艺术总监克里斯蒂娜·西奥巴尔德在声明中表示,剧院正在考虑要如何改编这出经典剧目,以消除其种族偏见痕迹,在改编工作完成前,它将不会再次出现在舞台上。
直到目前,柏林国家芭蕾舞团是这个圣诞季唯一一个决定告别《胡桃夹子》的顶级舞团,但不是唯一一个打算对它进行修改的艺术团队:几年前,伦敦皇家芭蕾舞团已经下手,取消了第二幕第三景茶之舞中男舞者的“傅满洲式胡须”,今年,苏格兰芭蕾舞团又在这一幕中删除了摇头动作和长辫造型。
在大洋对岸的美国,今年太平洋西北芭蕾舞团的《胡桃夹子》在这一幕中安排了一个类似于超级英雄的新角色“绿茶蟋蟀”,塔尔萨芭蕾舞团在舞蹈中加入了中国武术元素,而波士顿芭蕾舞团则直接加入了一段来源于中国丝带舞蹈的编舞,并为此挑选了一位华裔舞者作为领舞。
所有这些修改意图都来源于同样的担忧:除了过去几年日益活跃的剧院多元化运动,今年让“中国”和“东方”变得格外敏感的,还有美欧各地针对亚裔的暴力和歧视浪潮。
《胡桃夹子》的糖果王国
《胡桃夹子》原作为霍夫曼所著童话《胡桃夹子与老鼠王》,1892年,柴可夫斯基在大仲马的改编版本基础上将它进一步改写为芭蕾舞剧,从此成为全球芭蕾舞剧团必演的经典剧目。
它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圣诞夜——小女孩克拉拉收到一个胡桃夹子玩偶作为圣诞礼物,但被不懂事的弟弟在争抢中弄坏,尽管大人们帮助修好了胡桃夹子,克拉拉还是在半夜下楼,去探望心爱的玩偶,并因此进入了一个童话世界:胡桃夹子醒了过来,并率领玩具军团与闯进来的老鼠军团展开大战,克拉拉在关键时刻捡起宝剑刺死了老鼠国王,随后奇迹般自伤势中康复的胡桃夹子变成了一位王子,带她穿过圣诞树林,进入了自己的糖果王国。
在糖果王国里迎接克拉拉的是盛大的欢迎仪式,来自世界各地的舞者献上本国舞蹈,除了来自中国的茶之舞,在这个环节登场的还有代表阿拉伯世界的咖啡之舞和来自西班牙的巧克力之舞。
故事里的克拉拉在游玩后被王子送回家,随后怀抱着胡桃夹子在沙发上醒来,一切只是小女孩的一场好梦,而在故事之外,这个发生于圣诞夜的圣诞之梦迅速成为欧洲大陆和北美大陆的圣诞“标配”:它的团圆故事和老少皆宜的编排,正适合家庭团聚时的节日演出。
在舞剧诞生的前几十年里,各大剧院为其中的三段异乡舞蹈编排了各自认为最有代表性的装扮和舞姿:除了代表西班牙的红色长裙成为普遍选择,“茶之舞”中常见元素是尖顶草帽和中式服装,但在部分版本中,还包含了清朝官员形象,或是令人联想到跪拜礼的碎步舞,“咖啡之舞”一段中则主要运用了阿拉伯肚皮舞元素。
但一个世纪以后,诞生于殖民时代欧洲的芭蕾艺术开始遭遇来自更大范围外界的质疑声音,曾经被认为理所当然的、用本国舞者涂黑或涂黄面容来呈现不同种族角色的传统做法遭遇了越来越多的挑战,当旧世界中欧洲人对于异国异乡的想象被展现在全球观众面前,其中的部分描绘也不可避免地令被凝视者感到了偏见和不适。
《胡桃夹子》正是在这样的浪潮中逐渐成为争议焦点之一。2017年,华裔编舞家、作家陈肇中与纽约城市芭蕾舞团第一位亚裔独舞者乔琪娜·帕兹科金共同发起了“黄脸谢幕”运动,针对的第一个经典剧目正是《胡桃夹子》。
多元化、亚裔歧视与“取消文化”
过去几年,文化界对于欧洲中心主义、殖民主义、种族壁垒和多元化文化的强调越来越多,但关于攻击文化经典、否认历史价值的争议也随之甚嚣尘上。2017年和2021年,美国两次出现因担心其中的种族歧视内容而下架《乱世佳人》事件,随后,大名鼎鼎的儿童读物《苏斯博士》也遭下架整改。
在芭蕾世界,除了陈肇中和乔琪娜·帕兹科金发起的“黄脸谢幕”运动之外,近年来印度文化界对于另一出历史经典剧目、取材于印度传统诗剧《莎恭达罗》的《舞姬》同样发起猛烈抨击,今年4月,美国北卡罗莱纳艺术学院已经发出声明,表示自此弃演《舞姬》。
俄罗斯马林斯基剧院版本《舞姬》 / 马林斯基剧院官网而对于如今放弃《胡桃夹子》的柏林国家芭蕾舞团,问题还不仅于此:舞团今年刚刚因为一位黑人舞者提起的种族歧视诉讼而支付了16000欧元和解金,而自今年春天开始,与美国针对亚裔的恶性案件频发几乎同步,欧洲也有多地发生针对亚裔的暴力袭击事件,特别是亚特兰大枪击案后,StopAsianHate运动同样在欧洲兴起,更使得原本就处于争议中心的《胡桃夹子》看上去格外危险起来。
停演并非一个可以轻易做出的决定,《胡桃夹子》的市场号召力,决定了它多年来一直是很多剧院在圣诞季的摇钱树,柏林国家芭蕾舞团在圣诞季开始前宣布这一决定,决心不可谓不强。
但同样地,向文艺作品“下手”究竟有多大作用,应由谁来界定是否存在种族偏见,以及经典作品是否应当在某些时代烙印上拥有其天然豁免权,不同的人有截然不同的答案。
陈肇中在今年5月与《PAR表演艺术》杂志的采访中曾表示,他并不支持简单放弃经典作品的做法,更支持应当做出改良,只是如他这样的中间派如今十分弱势:“发现自己被夹在中间,老一辈人说不能做任何变动,年轻人说把一切烧掉从头开始。”
在“黄脸谢幕”运动推动下,已有多个舞团对不同剧目中可能涉及歧视的传统编排做出了改动,陈肇中与帕兹科金也亲自操刀,在2020年推出了以传统皮影戏为承载形式的《神秘的胡桃夹子剧院》。但与之同时,改编本身是否有其必要性,不可避免地仍是各方争论的话题。
在柏林国家芭蕾舞团的停演声明发表后,《法兰克福汇报》撰稿人Wiebke Hüster在其观点文章中激烈抨击了这种“取消文化”:“你觉得观众是傻子吗?”德国《世界报》前编辑Roger Köppel在给《纽约时报》的邮件中表达了完全一致的意见:“观众有独立思考能力。”
对此不以为然的还有《胡桃夹子》的故乡俄罗斯。多位俄罗斯戏剧界名人在采访中认为西方担忧的种族偏见问题并不存在,而经典不应被篡改。钢琴家阿列克谢·斯卡纳维在与俄罗斯第一频道的采访中明确提出,试图“重建”经典作品的自由主义是“不可接受的”。
而如今活跃在百老汇等地的亚裔艺术家们,面对采访则一致表示了对相关改动的支持:旅美芭蕾舞编导、目前在塔尔萨芭蕾舞团工作的马聪告诉《纽约时报》,在他看来这一切仅仅关乎尊重与否,“真正重要的是尊重所有文化,并尽可能地贴近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