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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孙海洋老家,湖北监利市。12月7日,寻子14年,孙海洋带着儿子孙卓回来了。或许全村人都来了,迎接一家人的是一圈圈镜头,围了三排。

这里是农村。孙海洋夫妇仍然带着淳朴的热情。他们家门口摆上了流水席,这不是孙海洋安排的,但他来者不拒,总是说“你们是客,一定要吃好喝好”和“可以,没关系。”

孙海洋和孙卓被镜头包围。缪睿哲 摄

我到达时,错过了迎接的表演,最盛大的场合,下午四点多,人群快散尽,只有几十人逗留。但我还是碰到了那些镜头,他们在直播,他们自豪地提起“我是主播”。

我觉得很不安,他们的镜头太近了。

离我不到一臂的距离,一个男人竖着手机,手僵硬地抬起。我知道他在拍我,他在介绍我,用一种高昂的语调,像童年听过的小贩叫卖:“这是杭州来的记者啊!”

十秒了,他还没动。他不断重复着:“大家点个关注,大家一起看看!”

他可能是嫌我不够机灵,接着暗示:“和网友们打个招呼吧!”我想,我一定笑得很难看。

周围有多少人?看起来至少几十人,他的声音最大,其他人都围着我和他,有人在聊天,他有点愤怒:“嘘!你们别说话!”

镜头那边有多少人?我听着他说:“我们努努力把赞点到两万!”

这一天,我看到孙海洋一家,从老至小,不断被镜头对准。他们那么好脾气,我只觉得不可思议。

直到镜头选择了我,我感到了害怕。

那孙海洋一家呢?

孙海洋和孙卓被镜头包围。

“他们是谁?”

“他们是谁?”孙卓的妈妈彭四英问。

傍晚六点多,流水席又开始了,孙卓还在楼上补觉,她和孙海洋坐在相邻的两桌。这一桌旁几乎全是孙海洋的好友,同样是湖北监利人。彭四英是湖北人,聊天时,讲话也带着过山车一样的语调,又急又快。

但几分钟前,彭四英换成了更标准的普通话,也放慢了速度。是一个男人走了过来,对方没有打招呼,便突然站在桌旁,举起手机,镜头冲着她,附带着解说:“给大家看看!这就是孙卓的妈妈!很漂亮啊!”

男人的普通话不算标准,也有股湖北味,三十出头的模样,腹部微隆。

彭四英几乎是条件反射,放下筷子,双手并拢,露出笑容:“大家好,谢谢大家的关注,你们的关注帮我们找到了孩子。”她说得很流畅,但男人似乎不满足,又好像没听到一样,自顾自重复:“真的是漂亮啊!大家看看!”彭四英还在笑,有点勉强。

等男人走了,她收起笑容,换回乡音问同桌人:“他们是谁?”加了一个“们”字,大约她也预料到了,另外两个二十出头提着手机转悠的女人,很快也会来到桌旁。主播们似乎不用吃饭,只是在桌间走来走去,不断高声说话。

同桌人互相看了一眼。有人说:“主播吧,网红之类的,没见过。”有人认出了一位女性:“亲戚呀。那个谁的小孩,喜欢拍视频。”又有人想起:“上次那家的小孩你记得吗?也喜欢拍这些。”说完便拿起手机给彭四英看。彭四英往嘴里塞了口饭,不咸不淡:“哦。”

饭桌上很少出现沉默。偶尔,大家会都看向那个仍在直播的男人。他的声音很大,近十桌酒席,人人都在聊天,还能听到他说话。他去了孙海洋那一桌,还是类似的话:“这是孙卓的爸爸!”间或,他提起了不在场的孙卓:“孙卓还没下来呢!”

男人像是转盘上的菜,隔一会儿,又回到桌边。还是那句“看看妈妈”,“真漂亮啊”。彭四英只得重复着那套动作。

半小时,三次了。饭只吃到半饱,彭四英放下碗筷,走了。她没有面露不悦,只说,要去忙了。

夜晚,孙海洋家门口仍有人在直播。

“我没有打搅到你们吧?”

男人一定很了解直播。他总能在几句话之间夹杂着“关注一下”、“点个赞”,他嗔怪地埋怨:“你们帮我点赞到两万嘛!”

他总能克服困难。流水席上,他没法让其他人闭嘴。但在一楼的房间里,他询问着来客,不许其他人出声。有人交谈,他愤怒地竖起手指,发出“嘘”声。交谈声未止,他走到那人身边,更愤怒了:“别说话!”

主角孙卓还没下楼。主播试着填充时间,孙卓的爷爷,佝偻着腰,没什么表情,不说话。没关系,他把老人带进房间,说:“爷爷!坐!我们做个访谈!”老人目光看向前方,没有动。他又开始搭讪所有人,包括记者:“那么多人远道而来!那么多人在拍!”

他太自然了。他没空介绍自己。只有一个人,帮他解释:“这是我们当地比较有名的正能量主播。”

他不会询问:“你方便吗?”只有一次,他和其他几个主播一起,把镜头对准孙海洋。他问:“我们没有打搅到你们吧?”孙海洋摆摆手:“没有没有。”他接话:“看见没有,都说没有打搅他。”

孙海洋和彭四英不一样。彭四英总是笑,但很偶尔,她也会皱眉,露出不想再说的表情。孙海洋不爱笑,但他几乎从未拒绝。

这天晚上,孙海洋向我解释这么多人到场:“我在这里长到了15岁,大家都很喜欢我。”他主动问我:“你要采访谁?我给你安排。”我说,我想和你聊聊。他点头:“好啊。”另一位记者问:能够拍摄吗?他又点头:“可以。”

但我们的交谈总是被打断。有人会伸出手,说着“恭喜恭喜”,他立刻停下脚步,握手:“谢谢你们。”他并不认识在场的所有人,但他没有问过“他们是谁”。

那个直播的男人也会出现。他安排孙海洋和一位来客一起录视频,孙海洋没有拒绝,虽然他没法说出来客的名字。

更多时候,男人只是把镜头对准他。孙海洋清楚,自己必须说几句话。和彭四英一样,他也有一套应付这种场合的话:“感谢大家的关注。”

这个晚上,他容忍一切,他说:“我是主人,我要安排好所有人。”

孙海洋一家

“小家伙很累了”

孙卓起床了,他走到客厅。客厅里一片凌乱,桌上散落着他们一家人的照片,他们在下午开放了位于二楼的客厅和主卧,让人们自由拍摄。

孙海洋看着孙卓,说:“戴口罩。”他又回卧室拿口罩了。孙海洋解释:“家里人多,有人会拍视频,不注意。”他不想让孙卓的样子曝光在镜头前。

孙卓在卧室里待了一会儿。彭四英走进来,她开始收拾行李,悄悄关上了房门。次日,他们一家就要启程去往山东了。孙卓在山东聊城上学,彭四英念叨:“可不能耽误孩子的学习。”

孙卓承认:“我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这种一下让我的生活天翻地覆改变的大事是第一次,可能也是唯一一次。”

孙海洋打开了卧室门,身后有一群人。彭四英不高兴了,她摇头。但孙海洋还是挽着孙卓离开,他说:“孙卓,亲戚们想看看你。”彭四英落在后面,她叹气:“小家伙已经很累了。”

直播的男人也捕捉到了孙卓,高声宣布:“孙卓下来了!”他拍着孙卓下楼、走出来,坐到桌上。彭四英在门口摆手:“吃饭就不要拍了。”——吃饭要摘下口罩。

对直播,他们似乎无奈,又习以为常。在监利,许多人都下载了抖音或快手,介绍起不在场的家人朋友,会在短视频平台上搜索,直接播放视频。他们热衷于谈论短视频平台上的本地新闻,说起不久前外卖小哥救人落水一事,当时也有本地人前去直播。

而后,彭四英低低地对我说:“我把那几个人请走了。”

晚上八点多,孙卓的伯父也忍不住了:“他们一家很累了,请回吧。”

十二个小时前,孙卓一家三口登上离开深圳的高铁,便一直在直播的镜头下。现在,他们终于有了独处的时间。

流水席已经收拾干净。这里的人勤快,路上,下午迎接孙卓的鞭炮曾留下红色的残骸,也都被人清扫了。夜晚重回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