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海归创业者、一个社交网站红人博主、一个中年处级干部、一个大理游民,3名女性、1位男性,在戏剧疗愈中展开一场自救之路,探索自我,和心底的恶魔搏斗、和解。
不同于谈话类的心理治疗,戏剧疗愈强调用身体和心去感受,通过一系列戏剧游戏,让参与者在戏剧情境中,不付出现实代价地释放被压抑地情绪,并习得新的行为模式。
有人说,在戏剧疗愈中将各种可能性都试过一遍,然后发现现实“也没啥风险,不过如此,我给它干。”
我们在大理体验了一节戏剧疗愈课,并采访了国内首批接受戏剧治疗系统培训的治疗师Lily,记录下了她和学员们的故事。
今年 1 月的北京还下着小雪,曾经历两次自杀危机的简真连续 3 个周末,在东四环一家女子学校上戏剧疗愈课。
这个为期 6 天的戏剧疗愈工作坊由 Lily 带领,她是国内第一批接受系统性戏剧治疗培训的治疗师,擅长家暴、性侵等重度创伤治疗,在这个领域已经积累了 10 年经验。Lily 今年 40 来岁,衣着素净,常素颜,但整个人看起来有种力量感。
除了简真外,这间方正的屋子里还有七八个同学。墙壁是白色的,有一扇大的落地窗,外面是一片苍劲的小竹林,冬日的暖阳洒下来时,树影婆娑,随风摇摆。
“你和自己的关系,决定了你和整个世界的关系”,Lily 说,工作坊分为两个模块,第一个模块聚焦“重新爱上自己”,这之后,再处理自己和他人的关系。
时隔一年,课上的许多细节,简真都还历历在目。在“建造理想的生活环境”环节,她选择了乡村和群居,一条蓝色的丝巾代表村前有一条河流经过,绿色的泡沫则是远方的群山,沿河而上有一座寺庙,清晨会敲钟,和伙伴们一同杀野猪时,她挥舞着道具剑刺向玩偶小猪,很是过瘾。
只有一个 40 来岁的大哥选择了城市,他的梦想是成为一位富豪,坐拥位于摩天大楼顶层的豪华办公室,每天坐飞的去和马云喝茶。
欢笑过后,是直面内心的“问题面具”环节。来之前,简真已经和抑郁症对抗了一年,这期间,她找过心理医生,试过叙事疗法,开始冥想、吃素、学佛,简真很清楚自己的问题是重要亲密关系缺失所导致的“无家可归”情结。
回想起来,这种情结肯定在简真心底藏了太久,才会在 2020 年初突然露出獠牙,像要给她致命一击。
那时,她在国外读书、工作,漂泊了 9 年之久,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在一夜之间一无所有。先是被谈婚论嫁的美国男友赶出家门,紧接着失去了两人共同的白人精英朋友圈,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成天以泪洗面,精神状态无法支撑工作,不得不辞去在国外稳定的工作职位,以“失败者”的姿态回到北京。
那是国内疫情最严峻之际,简真自小和父母关系疏离,许多年未见,此时却被迫和他们关在家里隔离。那三周里,她每天躺在床上哭泣,“我的人生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他们都不太知情,也不敢过问。”
拿到白纸一张的人脸面具后,简真把它全涂成了蓝色,她时常觉得所有人都有家可回,全世界只有她一个在外游荡,就像每逢月圆会变身的狼人,或是人群中孑然一身的阿凡达,用 Lily 的话来说,简真是一个“假性孤儿”。
学员们在课上绘制的面具
和“无家可归”搏斗
在这场戏剧里,Lily 扮演“无家可归”,简真依旧是她自己。当 Lily 戴上蓝色的面具,站在她面前时,简真有点恍惚,她突然觉得,“无家可归”并不是她体内的一部分,而是一个具有生命力的独立个体。
“问题是问题,人是人,”Lily 说,“是这个人遇到了问题,而不是这个人本身有问题。”将人和问题分开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也是戏剧疗愈的核心理念之一。
一开始“无家可归”试图掐死简真,死死将她摁在地上,“好像它存在的目的就是让我死”,那种鬼上身一般的无助和绝望忽地钳制住她,让简真无法行动。
一阵慌乱之中,简真强撑着理智,要“无家可归”站起来,“咱们好好聊聊”。
听到这话后,“无家可归”像一只泥鳅紧贴着简真起身,然后抱着她撒娇:“我从你 3 岁就开始陪伴你了, 我跟随你这么多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现在你的生活越来越好了,难道你就要把我丢下吗?”
一瞬间,简真感到被扼住喉咙般的恐惧,一把推开“无家可归”,逃窜到教室门外。“无家可归”见状,立即高喊简真的名字,让她回来,在一旁围观的同学们也七嘴八舌:“你这个陈世美,竟然抛弃一个跟了自己 20 多年的人!”,还有人说简真一直在用头脑和逻辑,“你要用心和情感”。
简真踌躇着,一步步挪回了教室,“无家可归”问她到底想要什么?
“我只想要一个幸福美满的家,一家三口能坐下来,好好一起吃顿饭。”
接着一位同学扮演简真的丈夫,另外两位扮演一双儿女,和简真其乐融融坐在饭桌前吃晚饭。吃到一半时,“儿子”突然嘟着嘴抱怨简真工作太忙,希望能吃一顿她亲手做的饭。
简真登时呆住了,不知如何回应,就在这时,“无家可归”如幽灵般闪现,缠上了在简真眼里有点乖戾的“儿子”,两个人旁若无人地玩了起来。
那一刻,简真意识到,如果不彻底解决自己的“无家可归”情结,将来她的子女也将染上同样的毛病。她忽然理解了父母,“他们没有爱的能力,也是因为从小到大都没有被健康地爱过。”
这么想着,简真的恐惧和抵触一下子消融了,她问“无家可归”,如何才能满足你的需求,“无家可归”委屈地说,我也只是想要一个家而已。
“这个家永远都给你留着一个位置。”简真笑着回答。
练习结束,同学们团团围住简真,她却略带哭腔地说:“可是这个家庭不是真的呀! 都是你们扮演出来的。”
Lily 此时已摘下面具,对简真说:“可是它是你创造出来的。只要你的身体记住了这份家的温暖,以后就能在现实生活中复刻这种感觉。”
“两三个小时就可以看到疗愈的发生”
“之后‘无家可归’就再也没有出来过了,”11 月中旬,距离这场戏剧化的搏斗将近 1 年,简真一边大口吃着晚饭,一边在电话里语调高昂地对我说。
她个性要强,性格里“假性孤儿”的一面从未得到承认。常年在外漂泊,她表面上坚强独立,内心深处极力压抑着对家的渴望。而经过“问题面具”的呈现,她接纳了“无家可归”,并在心底给自己安了一个家——即使没有被父母好好爱过,她依然拥有爱人的能力。
“真的吗?”我不禁感到怀疑。
“真的!”简真语气笃定,“戏剧疗愈的魅力就在于见效奇快,像一抓迅猛的药剂,尤其是和长程的心理咨询相比。”
之前她试过 4-5 次 800 元一小时的心理咨询,效果平平,而经过 6 天的戏剧治疗工作坊,她的脉轮测试终于变成了正数,评估身心安全感的海底轮更是从 -30 变成 +40,此前,除了和说话相关的喉轮,每一项都是负数。
转念一想,这可能是长期自我探索的结果,戏剧治疗就是那临门一脚。回国后,简真创业,运营一家用艺术赋能女性的机构,如今已经步入正轨。她每天的日程安排得很满,劲头十足,“能感受到内心有光,一直在照亮我,就算有时难免情绪波动,这束光也不会熄灭。”
和简真通话的几天前,在大理洋人街一家巷子里的餐吧,我见到了 Lily。地点是她选的,这里让她舒服自在,僻静、来往的人很少,窗外同样有一片小竹林,时而还会有老鼠经过。
“大理现在都快成疗愈之都了,疗愈师都会选择住在大理。”Lily 的声音厚实而明亮,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她原来在央视做纪录片导演,曾去北京电影学院进修。正当事业上一帆风顺,却意外涉足了一段三角恋,当时她坚信对方是人生挚爱,没想到反遭羞辱和抛弃。
那是 2009 年,她一度深陷抑郁,儿时被母亲家暴的经历也一一浮现出来,新伤和旧痛一起折磨着她,为了自救,她音乐治疗、芳香治疗、催眠治疗、舞动治疗、谈话治疗尝试了个遍,最后一头扎进贴合她老本行的戏剧治疗,一晃就是 10 年。
2019 年,她从北京搬来大理,最初只是为了找个山清水秀的环境,酝酿她的电影剧本。从央视离开后,Lily 事业和疗愈两手抓,一边继续学习戏剧治疗,一边做独立导演。
她拍的短片曾入围过国内外多个电影节奖项,至今她仍然梦想有一天能站上戛纳领奖台,用电影疗愈社会。她不爱社交,写起剧本来更是如此。为了不让自己自闭,落脚大理几个月后,Lily 开始“每周安排一两天见见活人”,开起疗愈工作坊,“也有助于在剧本里塑造人物”。
“大家都很开心,两三个小时就可以看到疗愈的发生,”Lily 亮着眼睛、语气轻快地说,“好神奇啊,我自己都觉得很神奇。”
“根源是小时候受暴的经历”
回想起来,Lily 很早就发现自己有疗愈别人和带课的能力。
几年前,她在北京密集参加戏剧治疗师的认证培训课,这些课上来的大多是有执业证书的心理咨询师、精神医生等专业人士。老师模拟治疗的情境,让学员们围成两个圈,里面是治疗师,外面是来访者,每位“治疗师”有 3 分钟的时间,训练学员们打开来访者内心世界的能力。
Lily 记得,3 分钟结束后,坐在她对面那个年过花甲的女医生,已经倒在了她的怀里哭泣,“这需要治疗师能快速精准地切入心理主题,给对方非常强的安全感”。带团体做游戏的环节,她也毫不费劲地让气氛达到高点,连老师都觉得不可思议,“拿了全球证书的人还不一定能带起来”。
去年 10 月份,Lily 开始去北京、上海和合肥开课。这些课程每次招收七八个学员,以“爱自己”为核心,用戏剧化的游戏让学员习得处理与自我和他人关系的能力。Lily 还和专注女性艺术的半影空间合作了 “女性命运共同体剧场”“性暴力创伤疗愈工作坊”等课程。
“戏剧疗愈还很小众,和我一块上课的几乎就是国内第一批戏剧治疗师了,很多课程都还局限于社工和高校机构内部,面向大众招生的尤其少。”
而在 Lily 看来,都市白领的疗愈需求旺盛,自我探索的意识较强。来上她课的学员,从 00 后到 60 后都有,女性偏多,有在体制内待了一辈子的,“生活环境相对固化,想要冲破限制”;有像简真这样的海归,“每个班都有一两个”;还有一种是单纯对戏剧和表演感兴趣,“学表演的同时疗愈也给做了”。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像简真一样接受过良好教育,尝试过多种自我探索的方法,却都收效甚微,最后找到了专攻反家暴和精神控制的 Lily。
这个目光坚定的女人,从不畏惧在公共场合说出自己被母亲家暴、前男友 PUA 的经历。在 TEDx talks 和一档演讲类综艺节目上,她说 30 岁那年失恋后,自己曾无法自控地想要开车撞墙、在公共场合流泪,这种 PTSD 起因于 11 岁那年,她目睹父亲对母亲的家暴,而后母亲持续对她施以肢体暴力,几乎每周一次。
这之后,她曾连续 3 年在反家暴公益机构做志愿者,带领和亲密关系暴力相关的工作坊,对都市人的心理状况,Lily 看到了更残酷的一面,“往往来疗愈的人,呈现出来的症状是焦虑、抑郁、渣男收割机,但从表象往下挖掘,根源都是小时候被父母家暴或者遭受性侵的经历。”
“你必须为自己杀出一条出路来!”
今年 26 岁的 Amy 是 Lily 的忠实学员,“走到哪跟到哪”。去年 10 月份开始,她参加了北京和上海的工作坊、亲密关系暴力疗愈的网课还有两节上海的体验课。
“说起来也很巧,每次我精神状态不好的时候就会遇到 Lily 开课。”Amy 目前在上海做自媒体博主,照片上的她衣着时髦、五官标致,显得有距离感,相处起来却十分平易,电话采访时她一边在外采购拍摄的物资,一边语速飞快地调侃自己是个工作狂,对从小受母亲虐待和被前男友家暴的事也并不避讳。
这些年她的生活跌宕起伏,和戏剧治疗结缘那会,Amy 刚回国,正在全力尝试各种方法自救。如果不是在美国读书时被前男友家暴送警,警方强制要求她和前男友一年不能见面,并接受一年的心理治疗,Amy 可能现在还会在不健康的关系中挣扎而不自知。
那些因过于痛苦而忘却的经历,在治疗过程中逐渐清晰。
没做出一道题,妈妈用剪刀剪她的胳膊,用拖鞋抽打她。
没背出一首诗,妈妈让她睡在桌子上过夜。
有时为了惩罚她,妈妈还会故意在前面骑自行车,让她在后面追,像遛狗似的。
从小被爷爷奶奶“棍棒底下出孝子”打到大的父亲也长成了一个暴君,印象里就没怎么和他吃过晚饭,只记得“有一次被他打得半边脸都毁容了”。
Amy 在电话里分析,充斥着暴力的成长环境,让她容易被有暴力倾向的人所吸引,“前男友和我妈太像了,都是边缘型人格”,在人际交往中缺乏边界感,识别不出他人的侵犯行为,“(因为)从小就这么过来的,觉得没什么事儿”。
回国之初,Amy 在约会软件上又遇到一个反社会人格的男生,这让她彻底醒悟:如果不先处理好自己内心的创伤,之后还会持续不断地在感情里受伤。
就在她急于自救的当口,Lily 来北京开设的戏剧疗愈工作坊需要一名助教,Amy 马上报名了。
“你受过的伤,身体都会记得。”第一次参加身体类的团体治疗,Amy 有诸多不适应。“我是一个特别头脑的人”,虽然她练过 8 年的舞蹈,但开头的自由舞动环节,她还是很难放开。“有一些人可以很自然地去跳,但我那时比较畏惧别人的眼光,总觉得自己跳得不好看。”
因为从小受家暴的经历,Amy 特别害怕别人碰触她的身体,“女生拉我手我都不舒服”。而在尝试接触即兴时,对方闭着眼睛和她跳舞,让 Amy 放心把身体的重量交付给她,“她对我很放心,但我重量不会全部给她。”
最让她难为情的环节就是“愤怒练习”,想象你身处一片满是荆棘的丛林,里面潜伏着随时可能吞噬你的猛兽,夜幕即将降临,如果不在天黑之前从丛林里求生,你将被冻死或成为猛兽的晚餐。
Lily 要求学员以手为刀,以脚为斧,高声怒吼,调动出浑身力量,“你的面前没有一条真正的道路, 你必须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
Amy 记得,一开始她百般不情愿,“以前我哭都不会哭,愤怒和力量都压在心里”,同学们在一旁使劲发出“嘿哈”的声音,她对 Lily 说,“我平时脾气挺好的,这样太不雅了。”
Lily 很强硬,“你必须喊出来!”大有奉陪到底的架势,建议她“中文不习惯的话,用英文也可以”。
Amy 只得硬着头皮,使出自己的狠劲,用英文大喊:“去你妈的这片丛林,我一定要出去!”
对长期遭受打压的低自尊学员,“愤怒练习”能帮助她们发展愤怒和攻击性,重拾身体层面的力量感,除此之外,Lily 还会有针对性地让她们练习“暴力沟通”。
一次课上,有一个学员看 Amy 不顺眼,每当她站起来表演,那个学员都会在底下发出一句不友好的评判。被攻击的 Amy 强忍着没爆发,她对 Lily 说,“我不想破坏你的课堂。”Lily 摆摆手说,“我不要虚假的和平。”
“冲突暴露在台面上才能解决问题,学员之间互相攻击,练习真实地表达愤怒。”Lily 说,后来在“塑造我的理想生活”环节,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花园、房子和钱,原来彼此在乎的东西那么相似,和解了。
“外在拥有的多和少,和内在体验是两码事”
第一次工作坊结束后,Amy 觉得找对人了,每逢在生活中遇到糟心的事情,都会去到 Lily 的课上倾诉。从北京搬去上海之后,她的生活重心也从创伤疗愈,转移到了个人发展上,作为一名拥有 1.2 万粉丝的博主,Amy 如今最大的烦恼来自外界评价对她的束缚。
做自媒体之初,Amy 觉得凭借自己的欧美留学背景和 10 段实习经历,足够在职场或读书博主里杀出重围。但很快她就发现,输出干货的文字内容往往无人问津,而无意间分享的一张人像写真却有 2000 多的点赞。那之后,不停有摄影师找上门来约她拍照,每当 Amy 在主页更新自己的上海街拍,评论区都有粉丝夸她好美,涨粉也比之前容易多了。
“大家对我的印象成了美女了,”有了流量,广告和人脉都朝她飞来,Amy 喜忧参半,有一次参加一个饭局,她被一个富婆调侃,“你不就是声音嗲,身材好吗?一点才华都没有”,穿着紧身的衣服街拍时,她也会感到不自在,“这个还是我吗?”
正当 Amy 为社会标准而困扰时,Lily 在上海的戏剧疗愈工作坊又开课了,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就报名了。
在“人生的快乐记忆”环节,学员们挨个说出自己记忆中少年、青年和成年最美好的时刻,其他同学会用戏剧将这些珍珠般的回忆演绎出来——这是叙事戏剧治疗的一种方法,借助三幕剧的形式打捞每个人生命中的积极体验,重塑生活的信心。
Amy 看着三两同学,在自己面前表演:刚毕业在事业单位从头学怎么写公文和新闻稿的自己、高中时在羽毛球场上以一敌三的自己、大声反抗暴打她的父亲“你们不能这么对待我”的自己。
她一时有点恍惚,“原来自己有那么勤勤恳恳的一面”。
她突然想起读书和实习工作时别人是怎么评价她的,“有责任心”“敬业”“年少有为”,Amy 心底升起了一股力量感:“我不想靠脸吃饭,我还是想当一个有才华的人。”
如何挣脱外界的束缚,回归内心,是戏剧疗愈的课题之一,也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在这条路上,年纪比 Amy 大上一轮的萍萍已经走了 10 年。
外人看来,萍萍的人生可谓一帆风顺。1999 年她大学毕业,被录取到安徽一家国企,第二年她和相恋多年的男友结婚,没过几年就生了孩子。工作上她晋升很快,领导和同事都喜欢她,2007 年就成了全省最年轻的处级干部。
可是她并不感到幸福。“我坐在很大的办公室里听下属汇报,坐着专车去各地调研,心里却空落落的,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萍萍开始看心理学方面的书籍,这才意识到“外在拥有的多和少,和内在体验是两码事”。2013 年,她考取了心理咨询师的二级证书,顶着同事们讶异的目光,从管理岗转去了技术岗,不再拥有大办公室和专车。
接触到戏剧治疗时是 2019 年,具体玩了什么萍萍已经说不上来,但她记得当时的震撼,“通过戏剧的方式打开人的心灵这么直接,不需要语言。”今年 6 月份,Lily 在大理的戏剧治疗工作坊开课,有朋友把链接转发到群里,感叹“终于有人像模像样地做戏剧治疗了”。萍萍看了当即非常心动,专程飞到大理参加。
每次工作坊都有“问题面具”环节。同学们依据各自的问题在面具上涂涂画画,而萍萍拿到面具后,大脑一片空白,“想不起来有啥问题”,她索性什么也不画,轮到她分享时,她看着全白的面具,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虚无”。
“没想到第一天就触碰到这么深的话题。”Lily 听完后说。
萍萍暗自纳闷,“为什么我就呈现不出来问题呢?”一开始她觉得,或许是经过 10 年的自我探索,那些具体而微的心理问题已经解决得七七八八,但仔细想想,这几年,每当情绪低落的时候,她经常思索活着的意义,但也没觉得这种虚无是个问题,需要处理。
“没有问题也是一个问题”,第一天的最后,她接纳了自己的虚无,但奇怪的是,第二天一到教室,她看到那个白白的面具,就把它给扔了。
“我再看到那个面具,很有感觉,我再也不想要它了。”萍萍事后分析,这意味着她的成就动机重新占据了主导,“虚无不会带来现实层面的问题,但当我想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时,也会成为我的羁绊。”
“以后生活里再有人攻击她,她就不是一个弱者了”
几天下来,萍萍觉得这是前所未有的全新体验。学习心理学多年,她内心始终有困惑,“心理学大多通过语言改变大脑里的认知,有防御在里头,说出去的东西未必是内心真正想表达的。”而戏剧治疗的优势就在于,能让人免于语言的干扰,直接去感受并习得新的行为模式。
第三天,“建造理想的生活环境”结束后,Lily 选了一个同学画的金黄色向日葵让大家演绎。围绕这幅画,每个人可以选一个角色,有人是向日葵,有人是土壤,有人是阳光,有人是蝴蝶,有人是大树,而萍萍,选了做一只苍蝇。
生活中,萍萍“了解每个人的不容易”,与人为善,是别人口中的完美员工、妻子和妈妈,只有在戏剧中,“潜意识里恶毒的一面”才得以释放。
扮演向日葵的同学是个微胖的短头发女人,苍蝇要做的就是极尽所能地攻击它。
“瞧你胖得这个样子,也不减减肥。”“苍蝇”嘲讽道。
听到这话,刚刚还眉开眼笑的“向日葵”一下就蔫了,她迅速跑到“土壤”和“阳光”身边,吸收养分,又拔地而起。
“苍蝇”见状,继续攻击,“瞧你那头发短的,没个女人样。”
这回“向日葵”忍不住了,她朝萍萍扑过来,和“苍蝇”打作一团。
终于做了一回讨人厌的“苍蝇”,萍萍觉得很过瘾,一向体恤他人的她意识到:“如果我需要,我是可以口吐恶言的,至于对方有没有被伤害,如何处理我的恶言,那是她的事。”
而那个扮演“向日葵”的同学,“以前她被攻击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办,她也学会了,以后生活里再有人攻击她,她就不是一个弱者了。”
在“和他人的关系”模块,Lily 设置了“边界试探”的游戏,学员们相隔 3 米,面对面站成两排,观察对方的微表情和动作,互相向彼此走近。
这个游戏旨在训练学员们 Say No 的能力,拒绝的信号不局限于语言,还可以通过肢体动作和面部表情传达。
有人脸上带着笑容,轻微向对方点头,发出“请你往前走”的信号,但眼皮和手都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他特别渴望别人爱他,如果你不向他走他会很痛苦”;有人嘴角已经抽动了,却始终无法向他人传达出“生人勿近”的信号,“其实她心底希望面前这堵墙都消失,这是心理安全感最低的一个”。
而对有回避型依恋倾向的学员,他们需要学会的是如何依赖。
萍萍同期工作坊的学员里,有一个女孩,从小在工作忙碌的父母忽视中长大,“从来不会麻烦父母,也不会提要求,总感觉自己没有那么重要。”
在依赖练习中,萍萍扮演女孩的母亲,准备出门上班,留女孩独自在家。一开始,女孩心里很不舍,但又有深深的无力感,只得一个人缩在角落,女孩眼巴巴地望着即将离去的母亲,不知如何是好。
老师鼓励她:追上去!抱住她的腰或者腿,死死地抱住!
女孩果然不再犹豫,坚定地冲向萍萍,死死地抱着“母亲”大喊:妈妈,我爱你!
扮演“母亲”的萍萍当即被女孩的爱击中,转身抱住她,躺到地上,像个孩子一样把她搂在怀里,好久。
“戏剧治疗能让人在现场习得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模式,通过语言通过大脑改变认知,回去以后还是不知道怎么做,因为你从来没做过,尝试一下的话万一有风险呢?”萍萍很受触动,“但在戏剧治疗的课上,你想怎么做怎么做,各种可能性你都试一遍,发现也没啥风险,不过如此,我给它干。”
唯一的男生
工作坊结束后,在成就动机的指引下,萍萍立马行动了起来,她邀请 Lily 去合肥开课,一个个私信朋友圈里有强烈自我探索欲望的老相识们,来的几乎都是和萍萍一样的中年女性。
大勋是那次工作坊里唯一的男生,对戏剧治疗十分好奇的他,当时特地从上海跑到合肥上课。
几个月前,大勋搬来大理。他渴望无拘无束的生活状态。大勋在广告行业浸淫 10 年,2015 年开始做 Freelancer,游走于不同风格的广告公司和项目之间,直到 2019 年,他决定暂时离开这个行业,“直接不上班了”,开始探索自己的内心。
这期间,他靠存款生活,多出来的时间用来读心理学,做心理咨询,参加各种各样的线下工作坊。一年多以前,大勋接触到戏剧表演,这些教表演的工作坊并没有疗愈的目的,“就是教你一些方法”,他却奇妙地感觉被治愈了。
这区别于谈话式的心理咨询,“有些情绪你是不敢在别人面前表达出来的,比如说愤怒、无助,别人不一定会去伤害你,但可能会 judge 你。”大勋解释道,“但在戏剧里那个场景下你就是愤怒的,就是无助的,这种感觉就像你平常不敢在公众面前裸体,但裸体的感觉很爽,而且观众会共情你塑造的东西。”
在合肥的那几天,作为班里唯一一个男生,大勋看到了这些比他年长的女人们整体的觉醒。
一个 50 多岁的阿姨,婚后默默忍受着丈夫的冷嘲热讽,时间长了也麻木了,当她在课上讲出自己的经历时,问题的根源终于得以浮现:
她从小吃百家饭长大,在外婆家、奶奶家和父亲家来回跑,忍受着亲戚们的挑剔和指责。这种无依无靠的感觉始终在她心底挥之不去,以至于为了维持这段婚姻,她甘愿委曲求全。
一个 40 多岁的大姐,小时候是个热爱运动的阳光女孩,现在却是不爱说话的内敛模样,“让自己安安静静度过这一生不就行了吗?”从表象往下挖,才发现原来是父亲对姐姐的偏爱,打压了她天性里鲜活、充满生命力的那一面。
在课堂上的戏剧表演里,她头一回向“父亲”释放了自己遭受到不公平对待的愤怒。第二天,她由内而外散发出升腾的生命气息,“腰板也直了,眼睛也发光了,脸上是看得出来的。”
像戏剧疗愈这样的成长类工作坊,大勋参加过不少,“每次都是女性数量远远多于男性”。过去他带着性别偏见,将其归因于“女性相对缺乏辩证思考,容易被蛊惑,和冲动购物类似”,但在合肥的这几天,使他加深了对这个问题的思考。
“女性虽然被置于一个次要、弱势的地位,但也因此获得了某种松弛,可以更自由的表达感情。‘女性更感性’的刻板标签,也让女性更容易参与一些心理建设的活动。而男性参加,多数人会有一种莫名羞耻感,总觉得太矫情,太不‘男人’了。
为此他还在班里做过调查,问其中几位女同学,她们的丈夫是否有可能参与这样的活动,她们说绝对不可能,甚至形容自己家的那位是“铜墙铁壁”。
大勋记得,那次工作坊的最后一个环节是“未来理想生活”,用画笔画出自己未来最想过的生活。
一个同学的理想是在莫干山开一个民宿,为了帮助她检验这是否是她“真正的理想生活”,大勋和其他同学扮演阻挠她的人。
有要债的房东、恶意差评的客人、要求赔偿的客人、寻衅滋事的竞争对手、醉酒后企图在店里自杀的失意者,“这完全是一出闹剧”。
但这位同学的应对很冷静,同时面对几件要处理的事情,轻重缓急心里都有数。戏演完后,Lily 问她:如果现实出现这些状况,她是否还愿意开一个民宿。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大勋当时想:或许她日后真的能开一个民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