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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漂十年的孟伟,终于在今年8月拿到了属于他的不动产权证书。与选择在通州或东城定居的同学、朋友们相比,孟伟称自己是“大西北人”,房子是融泽嘉园的一套二手房,不大,50多平,但在他看来,关键优势是:距离百度大厦,骑行仅用一刻钟。过户交房后,孟伟就对小家展开了紧锣密鼓地装修、改造,期间还将自己从贷款买房到二手房重装的全过程,做成Vlog分享在社交平台上。

一晃两个半月过去,孟伟高兴地搬入了这个“亲手搞出来的属于自己的家”,还更新了一个“独居男孩的roomtour”分享Vlog,视频点赞量打破了过去难过百的记录,直接冲破一千,这让他开始规划起未来,可以在工作之余做个家居博主。

然而,落脚仅16天后,12月的第一天,孟伟接到通知,自叹道,“年底被裁员!”看到HR发来的信息,“12月3日中午12点清理离职员工权限”,他才意识到自己就这样失业了,无奈打趣道,“我竟然成了居家博主”。

失业的人

在西二旗、后厂村生活、工作的孟伟,用了“兵荒马乱”一词来形容近来的大环境,“各个厂都在减员。”但刚在北京买房的他,还没过渡“人逢喜事精神爽”的阶段,竟迅速成为了“裁员”风浪下的一粒沙。“争取还没到手的年终奖,尽量减少损失。”孟伟在12月6日找到百度HR沟通补偿事宜,但未达成一致。与公司battle的过程中,孟伟一边找内部转岗的机会,一边向外投递简历,他还制作了一个视频简历,盼着能有新的大厂HR“看过来”。

与孟伟突然被裁员不同,在深圳大厂腾讯的PCG部门下工作的刘卓,早自今年10月就开始被人事约谈。

对于公司要求的主动离职和调岗这两个选择,刘卓都不接受。人事约谈发生在搜狗的人员和产品并入腾讯后,刘卓看到自己所在的部门虽然对外声明说,成立了新的业务线,但现实是事业部员工规模瞬间增多,“人员冗余是必然,被优化的也就多了。”

在过去接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始终不同意离职的刘卓,数次被HR约谈,未果的原因都是补偿比例不能达成一致。他咨询了很多律师朋友,反复看《劳动法》和附加条例,甚至借鉴了有相似经历且维权成功的前同事经验,在第二轮HR约谈时就开始了录音,保留证据。

对话中,记者了解到,目前腾讯HR方面已经提出了对刘卓补偿N+5,但后者了解到的是,“企业违法解除劳动合同,对被裁员工的补偿标准是2N。”

9月到12月初,亦庄京东办公室内,韩冬同部门的同事少了20个人,接近四分之一。韩冬自己也在考虑要不要换工作,有半个月时间,因为公司内部调整,他基本没什么业务可做。

韩冬曾是X事业部的一名研发人员,2019年底被调整到京东物流其他部门,最近,X事业部又开始调整,京东物流X事业部总裁肖军11月离职,韩冬所在部门的业务也进行调整。相较而言,他说,今年这波动静不算大,3个月时间部门离开20人,有被优化的同事还挺高兴,拿着钱走人了。

孟伟和韩冬所在的企业和部门,并非近期社交平台上所传裁员的重灾区。爱奇艺、快手、腾讯、字节跳动、阿里等一众互联网大厂,则是讨论重点。

在社交平台上,当下讨论最激烈的是快手。这家公司在12月6日被传出要裁员30%。“身边走的人不少。”一位快手内部人士向记者透露,在公司重点发力电商商业化阶段,“会让人往南方走,电商团队往杭州去”,那些在北京安家落户的人,选择自由,但“不愿意去的就待着,待着待着没事做就走了。”

对于外界传闻称,快手国际化、游戏等业务线的人员大量被裁,上述内部人士称,虽然会有优化低绩效的,但他并未听到大规模裁员的消息,包括自己最熟悉的游戏业务部门“还一直在招人”。“快手这两年扩张的太快了,而现在业务又不太好做,”一位前快手员工对经济观察报记者坦言,这很正常。不过记者向快手相关负责人求证,该负责人表示,传言并不可信,“我这边还在招人,有特别出色的可以推荐给我。”并给记者发来了一张招聘启事的图片。

快手之前,爱奇艺陷入大裁员风波,消息称,爱奇艺裁员比例达20%~40%,涉及多个业务线,短视频随刻、爱奇艺文学、动漫、游戏、智能硬件等部门均在裁员之列。

爱奇艺的大股东百度,在社交平台上流传出裁撤电商部门的消息,并不是孟伟所在的百度云相关部门。一位百度员工告诉记者,他所在部门没有裁员,最近也没有在公司内感受到裁员消息。不过他也说,大厂业务多,淘汰掉边缘业务很正常。一位百度搜索广告代理商也说,没听说裁员。记者向百度官方求证,未有回应。

更早一点,从8月份开始,字节跳动裁员消息就没有断过。大力教育裁员,商业化部门裁员,休闲游戏部门裁员,房产业务幸福里裁员,12月7日,针对字节跳动的最新消息是,HR团队也开始裁员了,字节跳动撤销人才发展中心团队,现有团队成员内部转岗,无合适岗位,离职。

刘卓所在的腾讯PCG部门,一位本计划入职PCG的人士告诉记者,她想去的岗位,HC已经关闭了。关于PCG裁员传闻,记者向腾讯官方求证,未有回应。

阿里也有消息传出,有消息称,阿里拟裁员2万人。一位阿里员工告诉记者,阿里近期的确有在裁人,不过没有传闻这么夸张,11月阿里云也停了HC。阿里官方对记者表示,这个消息不属实。

大厂考量

最近一段时间,孟伟、刘卓感受到,类似于他们这样的互联网大厂人不少,他们涌入社交媒体平台,倾吐着自己被裁的遭遇。也有不少被裁员工选择沉默,“只要给到合理的赔偿,我没必要再找事儿了,以免影响我的下一份工作,”一位被裁员工对记者坦言。

曾在某厂担任过HR的李童,近来登入任何职场类社交软件中,映入眼帘的便是各种“被裁员”的信息。

李童对被裁员工表达负面情绪表示理解,任何人都可以自由表达对企业的赔偿或后续处理的态度,但她发现,很多吐槽的文风变得极为相似,诸如“上一秒钟还在改bug,下一秒就被裁员了”。

在李童看来,这些说法都在表现危机性,很多匿名人士将“疫情、互联网大厂、内部调整、裁员、中年危机”等关键词,进行自由组合,发布出来的任何一条消息都会形成一个被热议的话题。

很多人会抱怨企业没有人性,却鲜少会换位思考,“如果企业不裁员,可能面临破产风险,到时候又该抱怨谁呢?”人事岗工作的经验让李童明白,直观的人力数据分析是决定企业裁员与否、裁员规模最实在的依据,“企业裁员远非心血来潮,都是经过深入的数据分析挖掘后,做出的看似‘冷血’的决定。”

知乎用户“中年产品C老师”在多个大厂工作过,根据他的观察,从2018年至今,每年年底互联网大厂都会有一波裁员潮。“每到年底,各个大厂都会进入成本核算阶段,裁员其实只是对不良资产的一种处理方式罢了。”对于这次裁员潮,他告诉记者,是前几年各个互联网大厂享受时代红利获得热钱投资后,盲目扩张业务边界,团队快速扩招,但最终并未获得预期回报的必然后果。

韩冬的同事被优化,与部门最近业务调整有关。他心里也有一些浮躁,这段时间部门暂缓了研发业务,他猜测,可能是因为自研产品周期太慢,公司投入产出不成正比,就想拖一下进度。

字节跳动和快手的裁员消息,也发生在公司组织架构调整之后。9月,快手进行组织架构调整,并在11月更换了CEO。11月2日,字节跳动新任CEO梁汝波宣布,公司进行大调整。“很多公司内不同部门会做同样的事情,合并同类项后裁员也无可厚非。”韩冬觉得,他可以理解公司裁员,不过前提是,需要妥善安置员工。

公司组织或架构调整,一般是业务受挫时的“自救”。今年下半年,字节跳动业务遇到瓶颈,用户增长停滞,广告增长停滞,年底,字节跳动频繁撤业务线,裁员。

互联网观察人士葛甲向记者分析,字节跳动和快手、爱奇艺等大厂裁员,更深层的原因,是开源无望之后的无奈节流。“以前公司行情好,股价高,去外面融资成本极低。股价下跌后,资金成本飙升,这时候,企业想花钱拿不出钱,就要想办法改善财务状况。如果没有办法创造业务增长点,那只好缩减人,减少研发投入,市场推广,商务,都缩减,就等于成本下降了。”

今年前三季度,快手销售及营销开支330亿元,超过去年一整年的费用,带来亏损额度加大,公司失血严重。爱奇艺也在连续10多年亏损后裁员降低成本,这次爱奇艺裁掉的大多是收入较高的资深员工,一位最近帮爱奇艺离职员工建群介绍工作的人称,求职者薪资平均在40万元到60万元之间。“一时的亏损不要紧,只要能亏出好前景。现在问题是,好前景没能亏出来。”葛甲告诉记者,包括抖音在内的短视频行业已经往下走了,不再是一年前那种昂扬向上的状态。以爱奇艺为代表的长视频行业,更是前景渺茫。

即使互联网巨头阿里、腾讯,也在近期交出了一份“地主家也没有余粮”的业绩下滑财报。与爱奇艺、快手、字节跳动等相比,腾讯、阿里现金储备充足,利润状况虽然下滑但仍是巨额收入。艾媒咨询CEO张毅认为,阿里、腾讯的问题是,有养老心态的员工很多,此时公司有裁员消息,是一种内部倒逼员工驱动力的做法,让大家变得更勤奋,不要躺在功劳簿上。

记者采访时听到另一种观点就是,目前裁员“雷声大雨点小”,是互联网大厂的一种哭穷的心理映射,即“惨是惨了点,可并没有那么惨”。“大厂裁员,一般也是无奈之举。”张毅认为,尤其在当下提倡共同富裕的环境下,裁员很不利于公司形象,“如果可以的话,都不会选择裁员。”

北京达晓律师事务所中国合伙人林蔚也对记者称,这整体上反应出一定程度的实体经济的困难。“互联网公司的营收增长都出现很大压力,尽管其中的大多数都在积极推动用户直接为产品付费的项目,但广告收入仍是其营收的最大来源。”“在疫情和政策的调整下,几个重要行业的广告主投放广告力度明显下滑,比如金融、地产、教育、旅游等。”林蔚对记者说,同时,互联网公司主要都在海外上市,贸易摩擦也对他们的境外融资和海外市场扩张造成了影响。“所以适当的调整规模和原来制定的扩张步伐,是很正常的选择。”

中崇投资集团有限公司人事经理马飞,日常主要负责公司的招聘、绩效和培训等工作。“各公司年底都会对过去一年的运营情况作分析,关键是对即将到来的新一年的战略进行调整。”马飞认为,企业所关注的维度,除了营收、利润和人效比外,还会有政策对发展的影响预测,上述因素都会导致企业对下一步战略进行结构性调整。

时间拉回至去年末,马飞所在的公司也曾经历过一波结构性裁员。据其讲述,公司常年深耕地产和互联网等多领域投资业务,其中的电商业务,因不可控因素要被取消,“整个板块200多号人都裁掉了。”

那个过程马飞感到非常痛苦,他多次强调身为一名HR的工作准则,“不触犯公司利益的前提下,尽量给到员工利益最大化。”

据马飞观察,近来不只是互联网,教育、地产等产业受到的影响冲击也很大,“先活着,才能寻求发展。当务之急是先把不盈利的砍掉,或者对与国家大的战略方向不符的业务做出调整。”他认为,任何一家公司都有一个目标——盈利,即砍掉流血的部门,留下盈利、回血的部门。

李童更关注企业裁员后,安抚政策和对外经营策略的优化,她认为,这考验着企业应对舆论危机的水平和运营智慧,更重要的是,“这是考验企业的大数据分析能力”。

被约谈期间,刘卓也不断向外“取经”,他认识了一位与腾讯打官司并胜诉获赔的前同事,尽管是种激励,但耗时以年计算,让他选择在法律途径维权前,还在和公司及HR“抗衡”。“无论对个人还是企业而言,这都是一个时间和成本的消耗。”马飞也看到了孟伟的分享,他在评论区“支招”,希望员工和公司避免闹僵。

孟伟的诉求很简单,除了赔偿,一个多月后应该发的4倍薪资的年终奖,自己还能不能拿得到?

裁员风吹何处

“感觉裁员已是一个常态。”互联网打工人杨杰告诉记者,年底的KPI末位淘汰,公司架构改变等,都会成为一些公司裁员的理由。他感慨,私营企业不像事业单位,很难有人可以在一家公司工作到老,“几乎不可能。”

近来,杨杰的微信群组和朋友圈里,聊得最多的是“科技大厂裁员,互联网公司寒冬”等消息,他都麻木了。虽然他所在的部门没有裁员迹象,但他已经“做好心理建设”。

失业的孟伟,在2021年的最后一个月感受着“互联网的寒冬凛冽”。聚焦这一产业,猎聘大数据研究院院长郑颖美觉得,互联网企业本身的业务体系与传统实业相较略“虚”,业务从产品研发到最终投向市场的链条也较短。

郑颖美看到,大厂会鼓励试错,“鼓励尝试去做敏捷性的开发”,这类公司多是先把一些产品投向市场,逐渐看用户反应,再决定是否扩展市场,“业务特点就决定了平台企业的扩张和紧缩都会非常明显。”

这一轮裁员风波,无论字节跳动的房产,还是爱奇艺的短视频,或是百度的电商等等,有一个共性——被裁掉的,大多来自公司边缘部门,而非核心业务线。

“今年没有新业务,缩招是肯定的,”一位资深互联网公司人士对记者说。根据他平时的统计,去年大热的招人岗位是在线教育和社区团购,“字节、快手招人很多”,而今年互联网公司需求热门岗主要是自动驾驶岗。“2019年就出现裁员潮了,只是现在轮到大厂了,大厂多站立了一段时间。”一位今年6月离开互联网大厂的人士称。他认为,裁员现象是“泡沫破裂”的反馈,“过去存在一些很不真实的事,装勤奋,混时间”,做老板认为战略正确的事。

一位互联网公司人士对记者提到,大公司业务线有一两百个,每年都会有一些优化,基本每年都存在关闭业务线的情况。“过去摊子铺得太大,招人招的太猛了。”葛甲对这波裁员潮,一点都不意外。他判断说,接下来,大厂的边缘业务都可能面临危险。

之前,互联网大厂流行“占坑”原则,“这个业务我都不知道它是什么,也不知道它通往何方,但别人做了,我也得占个坑,免得别人干成了,把我甩下来了,我不就亏了吗。”大厂员工数量增长,很多也都是边缘业务推动的。现在,反垄断之后,政策不鼓励大厂与中小创业者竞争,“要裁的就是当初乱招进来的人。”

互联网大厂从行业盲目扩张到业务线收缩,也是行业从狂热走向理性的过程。

互联网20年发展史,就是一部资本与热钱涌入的狂欢史。张毅观察到,最近大厂裁员背后,根本原因是资本泡沫收紧,过去互联网盛行的买流量做大营收,再去资本市场套利的逻辑,走不通了。“市场不让你砸钱了。之前很多人都误以为,只要我不说破,互联网就会一直增长下去。现在,资本和市场不再相信这样的故事了。”葛甲告诉记者,以后互联网大厂可能会更专注做主业,核心业务根本用不了现在这么多人。这不是坏事,会给行业规则秩序带来细微的变化。“未来科技公司竞争会更有序,尤其一些大厂以前看到有好处就抢着干的业务,以后大厂不干了,会有利于中小企业成长”。

这波被裁员工也意识到,谨慎入职边缘部门,否则你很容易就是被裁的那一个。

大厂裁员潮已在数据上有了一些体现。拉勾招聘数据研究院两组数据显示,11月起,大厂背景互联网人的人均活跃频次为9.3次,而互联网行业的人均活跃频次为9.0,大厂背景人才活跃度更高,求职意愿高于行业平均水平。去年同期,大厂背景的互联网人才人均活跃频次为11.5次,行业为11.9次,大厂人才求职活跃低于大盘。

经济观察报向多个招聘平台采访得知,目前互联网行业老员工求职数量并未出现猛增或猛降的现象。像之前有一年地产经纪人职位规模增长明显,没过多久房价也涨了,这一类“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数据,这两个季度还未出现。未来出现与否,何时出现,还待观察。

互联网大厂缩招的现象倒是有明显势头。前程无忧数据显示,互联网公司2022届校招岗位总数比去年缩减15%至20%,薪酬没有明显增长。对比之下,快消、汽车行业仍有10%至15%的增幅。

拉勾招聘数据研究院报告显示,自11月以来,互联网大厂的人才需求指数整体下降26%,对比去年11月中旬开始的招聘需求上涨趋势,今年反而出现下降。受大厂人员架构调整影响,招聘工作也变得更加谨慎。

近期大厂裁员这一话题再次凸显出来,郑颖美认为,与我国今年整体的十四五规划,特别是在助推未来经济发展的过程中,脱虚向实,规避资本的无序性扩张和增长脱不开关系。

猎聘的一份报告称,近年来,互联网由于发展太快,导致在某些方面野蛮生长,也暴露了一些存在的问题。而监管和国家法律法规的完善和健全,都在更好地规范产业数字化更安全地发展,减少发展泡沫,降低运行风险。

郑颖美看到,包括快手、爱奇艺、B站等,近年里都大规模投入到游戏业务中,但反观国家政策对游戏产业的监管、版权等要求,无疑对上述企业下一步发展造成冲击,“平台必然会对影响它们增长的业务做调整或取消。”

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薛军也对记者说,除却宏观经济及相关监管政策的调整影响,包括疫情等外部环境因素,都会让互联网平台企业的经营面临挑战,并且要从先前的迅速扩张模式转向高效率增长模式。

郑颖美表达到,个人不接受“寒冬”这个词,她认为过于唱衰产业。“虽然全球性经济危机这一大的严峻性确实存在,我国的资源分配和发展模式也趋向有序、健康化,但互联网产业内人员的流动远非逃离。”

林蔚认为,裁员短期来看确实会造成一些冲击,长远看有助于企业提高效率,和提升有质量的发展。“国家也注意到了相关情况,在货币政策上已经有体现,以帮助企业共克时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