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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心理咨询师成了国内影视剧的热门角色。由杨紫主演的《女心理师》播出后,引起了许多讨论。

一些批评认为主创对咨询师的刻画过于浮夸,把咨询师演出了福尔摩斯、甚至神棍的感觉;但同时也有评论指出,剧中把职场性侵、暴食催吐、空巢老人、夫妻关系对孩子的影响等话题用心理学知识进行剖析和呈现,还是具有一定的科普和社会意义。

《女心理师》还未完结,龚俊主演的《沉睡花园》也于前几天上线,剧中他也是一名心理学从业人员,只是刚刚播出,还无法判断质量。

《女心理师》

无论大家是否认可这两部剧,它们与过去心理学主题的影视剧一样,都有一个共同点:把心理学家刻画为可以通过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看穿个人的心理状态和经历,并可准确预测他人行为的权威。

与影视剧中频繁出现的心理学专家角色相对应的,是现实生活中心理学热度的快速上升。

面对愈发严重的个人和社会心理问题,心理学成为了很多人眼中的解药和希望。当个人出现情绪和行为问题时,越来越多人意识到该向心理医生或咨询师求助,而国家也在政策上寄望于运用心理干预系统来改善社会问题,把心理学树立成为现代化社会的进步标志。

可是,面对心理学即将迎来的爆发期,作为一名心理学研究者,我却并不感到那么欣慰。

一方面,大众文化中存在很多对心理学的误解,无论是把心理学和心理学家神化还是污名化,都不利于发挥这门学科的积极作用。

但另一方面,心理学作为一门学科,所生产的知识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心理学的研究和知识生产体系有着不可被忽略、却被严重掩盖的问题,使得它的运用在很多文化和场景里,让人不知是糖片、是解药,还是毒药。

01. 也许有的心理学家真的很神,但是心理学没有那么神

影视剧中的心理专家们往往都扮演着福尔摩斯的角色,但是心理学知识真的可以准确判断人的过去和预测未来吗?也许我们可以通过著名的棉花糖实验来看看,心理学实验结果意味着什么。

上世纪60到70年代,斯坦福大学教授的沃尔特·米歇尔及研究团队,把一颗棉花糖放在学龄前孩子面前,告诉他们如果坚持15分钟不吃,就会得到第二块棉花糖,结果发现只有一小部分的孩子可以坚持到15分钟并得到第二块棉花糖,并且跟踪研究发现,当初坚持越久的孩子,十几年后的SAT成绩就越高,行为问题也越少。

于是,延迟满足的能力越强,就越容易获得成功的结论被广泛流传。不仅家长非常注重培养孩子的延迟满足能力和自控力,一些企业管理者还用类似的题目来测试应聘者,根据他们是否愿意延迟满足来进行筛选。

《Dinner in America》

但是在2018年,泰勒·沃茨教授及研究团队用了近十倍于原研究的样本量后发现,孩子在4岁时在棉花糖实验中所表现出的延迟满足能力,虽然与他们15岁时的成绩有关联,但是关联程度很低,并且当控制了孩子的认知发展水平、家庭背景、家庭环境等因素后,这个关联就几乎小到不存在了。

于是, “棉花糖实验被推翻”成为了很多文章的标题,人们又开始“辟谣”说延迟满足能力完全不重要了。

在不少人看来,这是一次心理学知识的反转,是从A可以导致B,变成了A不可以导致B。甚至,这样的反转会成为一些人口中“心理学是玄学而非科学”的佐证。

如果这样的“反转”让你开始怀疑心理学的权威性和科学性,那么也许一开始就不必对心理学抱有过高的期望——因为没有任何心理学研究可以肯定地总结出,A行为一定可以导致B结果,也没有任何心理学研究的理论或结果可以在任何情境下都维持不变。

《Dinner in America》

例如,在原本的棉花糖实验中,得出延迟满足能力和未来成绩之间的“重要”关系的结论也只是来源于35个人的样本中两个变量之间的相关分析,并且即使是效应最大的关联也只能解释25%的方差。

翻译成白话就是,A和B之间有点关系,但是关系不大且非常脆弱,任何“第三者”变量的出现,或者几个样本量的增减,都可能让A和B之间的关系消失或反转。

更重要的是,原本的相关性也并不是意味着每一次做出A行为都会导致B结果的出现,而是说A行为增加,会让B行为有一定的可能性出现或产生一定程度的增加。

所以,当扩大了样本量并考虑了更多的背景因素之后,延迟满足和成绩之间的关联性大大下降,因为它们原本就不是紧密相连的因果关系,那点相关性是由其它更多的因素共同造就而成的。

《Dinner in America》

虽然现代的心理学家试图通过优化实验设计来捕捉因果关系,但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通俗意义上A必然导致B的结论,因为人与人之间千差万别,而每个人的行为和情绪也不是可准确测量的宏观世界物体。我们时时刻刻都受到无数因素的影响,而绝大多数时候心理学家能捕捉的只是A和B之间的一点点相关性而已。

所以,那些有读心术的专家恐怕只存在于影视剧中。在现实生活中,如果听到有人引用心理学研究并肯定地说A表情一定代表着B心理状态,C行为一定说明有着D经历,就需要谨慎对待了,因为他们若非学业不精,恐怕就是另有目的。

02. 心理学知识是奇怪(WEIRD)世界的产物

在我看来,因为人的属性和研究方法而使得心理学知识不能准确判断和预测人的行为和情绪,并不是这个学科的缺点,而是它的特点。

但是我认为心理学确实有一个不可被忽略但又很少被正视的严重缺点,那就是心理学诞生于西方,但它至今都未打破文化的限定,仍带着西方文化的基因快速复制和传播着。

关于心理学理论是西方历史文化的产物这一点,首先想到的就是著名的心理学理论奠基人都来自欧美,比如弗洛伊德、威廉·冯特、约翰·鲍比、伯尔赫斯·斯金纳等,他们都是白人,且都是男性。

《The Mountain》

但是,21世纪的心理学图景真的已经改变了吗?2008年,Jeffrey Jenson Arnett教授分析了2003到2007年6个心理学领域的顶刊里发表的文章,把心理学界的“房间里的大象”剖给大家看:

现在谁在做研究心理学?谁在心理学界最有发言权?结果表明,这些影响最大的顶刊文章中,99%的第一作者都来自于西方国家的大学,并且73%的都来自于美国的大学。

这些西方学者研究的对象是谁?这些文章的研究样本有96%都来自于只占地球人口12%的西方工业化国家,当然,这其中更集中于美国——68%的样本都是美国人。

Henrich等人在2010年的一篇文章里总结,几乎所有心理学知识的样本都只来自于这个世界上最奇怪最“WEIRD”的人群:Western、Educated、Industrialized、Rich、Democratic。直接的体现就是,如果你是美国大学的本科生,那么你出现在这些研究中的几率是非西方人口的4000+倍。

《Happy End》

这两篇文章发表后,心理学界也呼吁着要做出改变。可是一篇文章在对比了2008和2015年发展心理学顶刊中文章发表的状况后发现,2008年仍有91.67%文章的样本来自于美国或其它西方国家,而这个比例在2015年是92.37%,可以说没有丝毫进步。

另一篇文章分析了2004到2017年间5000余篇心理学期刊文章,发现对于要在文章和标题中明确样本的国家/种族/民族/文化的行业要求,仍然只运用在了非美国的样本上。

不仅美国的样本在文章标题里很少被标出,而被标出的美国样本也大多是用来指出美国少数裔群体的。也就是说,占世界人口不到5%的美国白人群体,仍是被默认为心理学知识研究的主体,而其他群体都被视为这个标准主体之外的特殊存在。

《人啊人》

这一点都不奇怪,因为这当中的根本问题并不仅仅在于研究样本,还在于心理学知识生产线严重的欧美文化依赖。

Henrich等人2010年的文章中就指出,心理学比其它学科更严重倾向于引用美国大学作者的文献,于是在知识生产的过程中,就形成了一个力量巨大的内循环——美国学者按照美国理论和文献研究美国人并产出美国心理学知识,但是这些知识却被当成权威的、先进的、且具有普适性的成果传播和运用到全世界。

当然,非“WEIRD”样本的研究也有,但这些文章的作者仍然大多是“WEIRD”国家的学者,运用的理论逻辑及测量方法仍是西方的,其本质仍是拿着“WEIRD”的模具套在其它文化上,看哪里多了,哪里少了,然后总结出“不同文化的特殊性”,放在心理学教科书的末尾章节作为点缀。

所以我想提醒大家,这条知识生产线早已亮起红灯,产品也许可用,但请务必小心谨慎。

03. 我们需要怎样的心理学?

看到这里你也许会想,如果心理学家不能准确判断和预测人的行为和情绪,那么心理学家还有用吗?如果心理学知识有那么大的缺陷,那么心理学对我们来说还有价值吗?

我想这些问题需要的并不是“是或否”的答案,而是通过探讨“我们需要怎样的心理学”、“我们如何改变‘WEIRD’的心理学知识生产线”、“现在的心理学可以如何帮助他人”这样的问题作为解题思路。

《The Mountain》

当我们把心理学看成理解和帮助人类的学科,那么首先可以确定的是,我们应该利用心理学知识更好地生活,而不是让它来规定我们应该如何生活。

这个区别非常关键,因为“WEIRD”体系下生产出来的心理学知识,常常变成一种标准,在不知不觉中限制、改变,甚至否定了我们本土文化中那些与他们不同,却很有价值的东西。

比如,在西方文化中,个人独立很重要,所以不少经典心理学理论都把独立程度作为评判一个人是否成熟、有健康人格的标准。

而我们所处的社会,也几乎把“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当做真理,把“18岁就应该经济和人格独立”作为培养孩子的目标,但其实没有考虑到社会文化和经济形态的现实。

除了价值观,美国还有更宽松的贷款机制、更小的竞争压力让个人有空间更独立、更自我。而没有这些社会机制作为前提,就用他们的标准来要求中国的孩子和年轻人,并且把不够独立看成是不成熟、不健全的人格,甚至进行羞辱,着实很危险。

《The Mountain》

同理,随着抑郁症发病率的上升,大面积普及心理医生、咨询师和药物治疗看起来是最顺理成章的选择,但是心理医生和咨询师作为一种西方历史文化背景下的产物,真的是最优解吗?

如果我们正视心理学知识来自于“WEIRD”文化中的问题,那么我们是否有别的路可以走,甚至,我们是否必须要走别的路呢?

要利用心理学理解和帮助我们在自己的文化中更好地生活,当然还需要新的心理学知识生产线。

相比于如何选择知识去运用,很多国内心理学研究者面对的更大的困难恐怕是,明知这个生产线有问题,还不得不榨干自己加入到这条生产线上,拼命地生产出“WEIRD”体系下的知识。

因为很多国内大学仍然要求学者往欧美杂志投稿来获得肯定,可是当这些期刊仍以“WEIRD”文化中的理论作为标准,那么国内学者免不了需要削尖脑袋去适配他们的模具。所以,心理学是否能在我们的社会发挥好的作用,还得看国内高校能否给学者们创造新的空间。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即使知道心理学有限制和缺点,我还是写了很多和心理学相关的文章,因为和很多意识到这其中问题的从业者一样,我们目前也只能结合自己有限的经验,挑选手上最好的工具来试图改善个人和社会所面临的困境。

不过,虽然工具有缺陷,但只要我们把目光放在具体的人和情境上,不仅仅依赖理性的知识,还用作为人的情感去感受和理解他人,那么这个理性工具的缺陷也许能够被弥补。

《伦敦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