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星期四到了。
在今天,提醒你时间变化的,很可能不是手机日历、不是天气预报、也不是日程表安排。
而是打开微信群聊,就能看到的各类关于“疯狂星期四”的段子:简单直白的,复杂神转折的,搞笑的狗血的悲伤的,甚至出现了英语、韩语、阿拉伯语等多语言版本……
几乎每周四准点出现的各种“疯狂星期四文学”,俨然已成为了一场大型的群聊狂欢和赛博快闪。
1. 疯狂星期四,是关于时间的文学
在这些被刷屏的“文学”中,有简单的:
正在循环播放《有没有人请我吃肯德基疯狂星期四》●━━━━━━───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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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情感向:
还是分手了 ,谢谢你。今天是12月16日,我们最终和平分手,其实从朋友到恋人我们发生了挺多事情,能走到一起也是很不容易。我喜欢你,很喜欢你,也想对你幼稚。对啊,我总问我自己为什么还能坚持,可能没有答案,我没有备胎,也不玩暧昧,我所有的脾气爱笑爱哭都给了你,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竟然是走出你的人生。我一点都不后悔,更谢谢你教会我成长。我也不知道这是谁写的,挺感动的我就复制下来了,看到这里说明你很在乎我,天气很冷能请我吃83.5块的圣诞Kitty桶吗,如果可以我想吃两桶。
有严肃文学:
又是疯狂星期四。我的自我感觉不差, 体重没有减轻, 对未来我充满希望。天气好极了 ,钱几乎没有。
有家庭伦理:
离婚这么多年了,看到你过得挺好我也就放心了。孩子上四年级了,成绩一直都很好,连续三年拿班上第一名,就是性格像你,每次生气就逃避,孩子总问爸爸什么时候来参加家长会! 有时间就来多陪陪孩子,孩子明天想吃肯德基,因为今天麦当劳巨无霸8元,V我8块, 我请孩子吃。
有心灵鸡汤:
老师问三个学生,你们用什么东西可以填满一整个房间。第一个学生找来稻草铺满地板,老师摇了摇头。第二个学生找来一根蜡烛点燃,屋子里充满了光,老师还是摇了摇头,因为学生的影子没有被照到。这时第三个学生拿出肯德基疯狂星期四黄金鸡块,顿时香味充满了整个房间。我也想吃,谁请?
当然,最多的,还是“社畜”之间的相互打气:
1.看看你那垂头丧气的样,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是疯狂星期四,吮指原味鸡+黄金脆皮鸡才九块九!2.你为什么要哭呢,什么才叫漂亮,要多有趣才算有趣,你就来这一趟,我要你热烈而又自在的活,走!疯狂星期四去吃肯德基 !
3.人类的韧性体现在,虽然从来没有人请过他疯狂星期四,但他每周四依然在发。
4.怎么不聊天,有这么忙么,疯狂星期四的劲爆鸡米花难道是你们在炸?
……
可能连肯德基自己也没意料到,关于疯狂星期四的内容,能拥有如此刷爆全网的“自来水”热度。
根据网络上现有的内容和数据显示,“疯狂星期四”是肯德基至少在2018年,就开始推出的促销活动,每周四当天都会有不同品类的促销活动,比如用19.9元就能买到20块鸡块,9.9元即拥有两份原味鸡。此前,肯德基邀请了明星进行代言,还录制了许多颇为魔性的音乐在门店播放,但收效甚微。
后来,疯狂星期四的活动,变成了“疯狂三四五”,每周持续3天进行促销。在2020年末左右,疯狂星期四被网友发掘和再创造,成为了一种“梗”。如今在网上随手一搜,都能找到许多题为《疯狂星期四文案合集》的贴文,在微信群聊中,更是诞生出了源源不断翻新的创意段子,每周四在各个群聊中滚动。
刨除掉商业营销推动的因素,一个连锁快餐店的促销活动能成为社交网络上刷屏现象,这背后还是有许多值得探讨的有趣议题。
肯德基选择的活动促销时间是星期四,而它所处的节点也很微妙,这是每周工作日的倒数第二天。
它的走红,让人想起另一个在几个月前,也曾在微信群聊引起疯狂刷屏的 meme——“下午三点饮茶”。
最开始,是一位叫做 @BernardTee 的马来西亚用户在FaceBook上发表了一个视频,他手持一袋奶茶,用纯正的粤语和洪亮的声音喊出他的“摸鱼宣言”——三点几嚟,饮茶先啦!
在被发掘以后,这个段落被B站上的up主二次混剪为各类鬼畜视频,又进一步发酵为各类动态表情包,被做成了群聊提醒小助手……直到现在,下午三点时,还时不时能在群聊里看到“饮茶先”的提醒。
这两个梗最突出的特点,就是都有着强烈的时间属性。
下午三点,正是刚吃完午饭不久,头脑开始迷糊犯困的时候,但今天的工作还有很多要做,离下班也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工作日中最难熬的时段。
而星期四,是一周的心情从周三的低谷开始缓慢回升的时间,因为再熬一天,就是让人愉快的星期五了。它们能变成梗、成为流行,某种程度上也与“时间”高度关联。
2. 我们都被困在时间里
但说到底,我们到底为什么对这样的段子如此“上头”,每周四都停不下来。我们在刷屏的时候,是为了什么,又可以得到什么呢?
或许还是先要从“时间”开始说起。
不管是朝九晚五的法则,每周五天的工作日甚至“996”,甚至连午饭时间,都可能肚子还没有真正饿,却也告诉自己到点了,必须要吃饭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都与“时间”有关。
睡眠学家盖伊·勒施齐纳曾在著作《脑子不会好好睡》中思考,这套在现代社会中运行的时间,固然来源于自然天性与人类演化,“虽然昼夜生物钟发源于我们的细菌祖先,还演化出了使我们在日光下清醒、在黑暗中沉睡的功能”。
但最重要的,是这些生理规律,被统一成了几乎整个社群的准则,使人以相似的节律生活,在同一时间吃饭、工作、玩耍、睡觉,“昼夜节律钟把我们的生活编织在一起,使我们聚成同一个物种、同一个社会。一个人如果失去了这只时钟,就会与和家人、朋友及同事断开联结,与周遭世界隔绝。”
还有一位社会学巨匠走得更深,著名的韦伯,早在100多年前,韦伯就在数本巨著中论述了现代性的诞生。
学者杨照在看理想节目《认识现代社会的真相:韦伯60讲》中深入浅出地梳理了韦伯的思想,他解释说,韦伯在现代社会所找到的最重要和关键的特殊性,就在于“高度严密的安排”。
并且,这个高度严密的安排,不是建立在任何个人、或是少数人的意志上,而是遵从于一整套非常严格依循逻辑的“理性”。
现代社会发展所带来的最大的问题,就是我们不断地用理性消减“巫术”的空间。所以现代社会人活得越来越理性,就具有了越来越大的压力,因为我们必须要合理安排自己,或者说是配合群体过一种理性的生活。
最简单,也最直接的一种代价——现代社会因为太有秩序,变得极度无聊,所有的一切都在“合理”的安排之下,我们就丧失了“意外与偶然”。
在这种情况之下,人类就进入到了一种“祛魅”的状态,也就是说,现代社会里,我们都活得都太清醒了,没有那么多可以选择的,没有那么多的迷幻,也没有太多打破现实常规生活的意外。
在被祛魅之后,人类自然而然就会产生一种“忧郁”,我们很容易变得悲观和被动,尤其是当年岁渐长,进入“社畜”的阶段之后,人生的赛道和可能性好像越来越收窄。我们很难再相信,这个社会上,还随时可能产生那种打破因果的、值得让人兴奋或就算是害怕也好,这样值得让人情绪波动的事物。
我们好像被困在了一套以周为计量单位,甚至精确到时、分、秒,这样循环往复的社会时间里,当所有的一切都被严密地安排,它就通变成了“routine”,就算拥有好奇,也好像没有太大的作用。
同样的,就算想要努力主动地做什么事情,似乎大部分的结果在开始动手之前,也都已经被决定了。在这样被动的状况之下,我们对未来,几乎就只剩下一种固定的理解和想象了。
杨照认为,我们活在“社会比人大”的现实中,因为现代社会的规律和规则,是环环相扣、无比严密的,我们很难完全离开这一套规则。
不管是正式学过社会学理论,还是在社会上进行过调查研究;甚至只是纯粹从生活里面累积下来的经验,几乎无时不刻都从各个层面提示着我们,让我们无法假装自己不生活在这样一种严密的理性社会里。
当然,分析现代性,也不意味着全然的悲观,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很多缝隙和角落,自己也还是拥有一点点可以转身挪腾的空间,我们甚至可以创造这样一些空间出来。
从韦伯的观念出发,杨照进一步推演,我们可以去“复魅”。重新在这样一个理性的社会里去寻找,让我们还可以做梦,让我们能够去相信意外、偶然的一些事物,或者说,可以让广义的现代“巫术”也可以发挥作用的空间。
当然,在现代社会中,能够让我们简短地沉浸、逃离现实的事物太多,不管是廉价易得的速食炸鸡、或是各类娱乐产品。它们让我们有时候可以活得不那么清醒,多一点幻想,甚至堕落一点。当不活得那样紧绷的时候,就可能带来了更多的乐趣,复魅的乐趣。
3. 我刷的不是屏,是最低限度的反抗
刷屏“疯狂星期四”的段子,好像就是我们所给予自己的一种“复魅”空间。
既然被时间所规训,那我们偏偏就要通过打破既有的常规时间来获得快乐,不管是下午三点饮茶,还是调侃疯狂星期四,它像是一个摸鱼提醒,也同时是一种自我合理化的说辞,拥有了这些小小的“盼头”,一天好像就不那么难熬了。
有趣的是,如果跟下午三点饮茶作为对比,疯狂星期四的段子,基本上没有太多视频和音乐的二次创作,也没有太多的图像和表情包分享。
疯狂星期四的传播,大部分靠的是微信群聊中一段文字的创作,它简单直接,可以拥有万千种变化,随时能贴合时间和热点创作。
更重要的是,还可以很方便地随手复制和转发。毕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人类的本质确实是“复读机”——简单地点选荧幕,在一连串的微信群聊复读和刷屏之后,你能感受到某种共鸣,某种同为社畜的会心一笑,某种让自己并不感觉到孤独的存在感。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一种“反抗”带来的小小得意和窃喜。因为几乎不用付出什么,就可以最低限度地进行摸鱼和反抗,甚至不用依赖于廉价的、高油脂高热量的速食快餐,这些“赛博垃圾食品”,就已经可以带来足够的多巴胺和快乐。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它非常符合詹姆斯·斯科特的代表作《弱者的武器》所描写的内容。尽管斯科特本来研究的对象,是马来西亚的农民奴隶。他们反抗那些剥削自己、拥有着很多资源的强者,采用的不是暴力革命,而是最低限度的日常反抗:偷懒、装糊涂、开小差、小偷小摸、诽谤、纵火、暗中破坏……
这是被奴役的农民们,在表面的顺从之下,在所有可以被榨取的精力和时间之中,进行过精妙算计,所能够留下来的、可以保全某种“自我”的部分。斯科特在《弱者的武器》里写,“这种顽固、持久和难以削弱的反抗形式,或许正代表了真正持久的弱者的武器”。
同样的,如《中国大城市新贫困阶级:“小镇做题家”的选择题》一文所分析的,“既然在经济大势的变化面前,个人是否努力对于命运的影响微乎其微,那为什么不快乐起来,用摸鱼瓦解工作的意义呢?”
当然,这种弱者的对抗,完全不能、我们也并不期盼它能够消除系统和现代的问题,它只是一种呐喊的姿态,是我们为自己创造出来的小小空间——“无法完全逃脱,但至少我暂时可以不参与这场残酷、无休无止的社会竞争游戏”。
正如文化清谈节目的《角落的夜晚》第九期,在讨论“年轻人为什么不快乐”这个主题时,政治学者刘擎所分析的,就算必须要“内卷”,也不用卷得太深,可以将“微卷”、“花卷”当作一种暂时的对策。
我们可以短暂地与外界告别,暂时找到一个小小的“掩体”,躲藏在其中,即使它只是浩瀚的网络海洋里一小串不起眼的代码和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