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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就像舞狮,上山下山。”

国产动画长片《雄狮少年》正在热映。三个分别叫阿娟、阿猫、阿狗的少年因此为人所识。他们出身贫寒,位居弱势,终日受人欺凌。一只鲜红的舞狮头偶然出现在他们的生活,心中的狮魂应声而起,三人决心征战“狮王”。

这是一个能以开头预知结尾的故事,它并不高明,也不精巧。但当它与现实互映,其中的无奈与挣扎,令一只雄赳赳的舞狮头有了拍案而起、遂一飞冲天的寄寓。

今年五一假期,《T》中文版前往两广,寻迹当地依然活跃的醒狮队,结成《2021,岭南舞狮人》。从中,我们看到南派舞狮正面临着继承者日益减少、疫情下演出变少,演出机会骤降、退役后的舞狮“运动员”难以就业等问题。即便如此,我们依然可以看到舞狮少年“腾空上桩、前滚翻下桩、侧空翻下桩”,蹬狮头,跃向出头日。

今天,我们重发此文,赞叹英雄少年气,致敬踏桩采青人。

在广西藤县一家普通的小食店,我们吃到了一种特别的鱼生。这种鱼个头颇小,生活在江河中层,因为眼睛有红斑,名叫赤眼。

给它去头,拆块,刀成薄片,铺上柠檬叶丝、熟芝麻,再加酸荞头、香菜、紫苏叶、姜丝、洋葱丝、胡萝卜丝和打碎的花生米,辅以酱油糖醋,拌好就吃,爽脆下酒。

这是两广地区特有的鱼生做法。除了赤眼鱼生,桌子上还有热油烫过的鱼肉卷、酸李子佐炒的肥肠、皱皮黄豆煮黄辣丁、红烧鸭块、青菜、粉条,一盆李子和一瓶白酒。

一起吃饭的都是深圳比麟堂龙狮团总教练邓彬光的师兄弟。他们在一个小岛上长大,从小舞狮,从 20 世纪 90 年代迄今,还有一半的人以舞狮为生。

邓彬光开车,带着我和摄影师回到他的家乡。我们是前一天从佛山抵达这里的。4 月 30 日至 5 月 2 日,深圳比麟堂龙狮团在佛山参加了“黄飞鸿杯”全国南北狮王争霸赛。正值五一假期,景区西樵山上,游客就是观众。

深圳比鳞堂龙狮团。

舞狮比赛总是跟景区连在一起,最顶级、权威的舞狮比赛 —— 云顶世界狮王争霸赛,也是由当地的娱乐城和龙狮联合总会一起举办的。2004 年,邓彬光做狮头,师兄邓静安做狮尾,拿了这一届比赛的冠军。很多人向我解释这一比赛的重要性 ——“相当于奥运冠军”,中国狮团历史上仅此一次。因为他们的成绩,藤县成了狮王之乡,前两年修建了狮王大道,这条路通往浔江,日后将与一座大桥连通,直达他们从小长大的小岛禤洲。

西樵山被誉为以黄飞鸿为代表的南派武术的发源地。它曾是一座活火山,拥有各式的石景地貌,峰峦 72 座,山势缓和,承载客流量的能力极高。搭建舞狮擂台的湖面是以前的火山口,就在缆车下客点 100 米外。来的人很多 —— 即使比赛最后那天一大早就下起了雨。

身着白衬衣和黑西裤、戴着红帽子的裁判坐在观众席最中间。他们和大部分狮团相识,也有自己效力的狮团在场上比赛。观众坐进看台,场下就变成了密密麻麻一片。主持人很会调动现场气氛,让人很多时候意识不到这是一场比赛。

参加“黄飞鸿杯”全国南北狮王争霸赛的运动员。

大家最喜欢看的是高桩舞狮,以梅花桩阵作为舞狮场景,更能看到狮子的活跃敏捷,也更加惊险。高桩舞狮的起源很难说清,正如舞狮的起源很难说清一样。

关于舞狮的起源,有各种说法。民间流传有说人们借用假狮锣鼓驱走年兽;也有说山中出现恶狮,如来降临,引走恶狮。人们模仿此举,有了舞狮。

从史籍溯源,比较可靠的说法是狮子并非中国的本土物种,直到汉朝,才有真狮子从西域传入,当时的人仿狮作戏,发展出狮舞。白居易诗句:“假面胡人假狮子。刻木为头丝作尾,金镀眼睛银帖齿。奋迅毛衣摆双耳”,可见狮舞模样。

高桩舞狮是近年兴起的,业界公认的说法是由马来西亚舞狮人萧斐弘原创的,但又有争论,连他本人也说将高桩纳入舞狮是早已有之,自己只是推动者。能够确定的一点是,因为高桩舞狮的兴起,只有百余年舞狮记载的马来西亚制定了舞狮比赛规则,于 1983 年首创舞狮比赛,把舞狮带向了节庆盛典之外的更多场景中。

参加“黄飞鸿杯”全国南北狮王争霸赛的职业舞狮队。

在那之后,马来西亚大大小小的舞狮比赛就至少有逾百场。比赛也在盛行舞狮的其他国家和地区风靡,包括中国岭南地区,以至于很多舞狮人会习惯性地称自己为“运动员”。

一个事实是,只有全职的舞狮人才能熟练掌握高桩舞狮的技法。因为除了学会,这些技法需要常年训练。但不是每一支狮团都有全职的舞狮人。因此,无论是节庆表演,还是参加比赛,顶替的情况都很常见 —— 跳不了桩的狮团要去请能跳桩的人来帮忙。

西樵山的热门比赛项目是水上高桩。相比陆上高桩,这更考验舞狮人的心理素质。狮尾跳跃时要托举狮头,视野受限。而狮头戴着十几二十斤的道具,透过狮子的嘴巴才能看见外面,想顺利完成动作,一定要倚靠和狮尾的默契。

加之比赛是在室外,下雨、刮风、强光……所有的环境变量都会影响狮头、狮尾,甚至桩的稳定。有的比赛里,主办方准备的梅花桩因为使用年限太久,本身就是晃的。踩在桩上的某些刹那,只能倚靠自己的感觉找到平衡。

“黄飞鸿杯”全国南北狮王争霸赛开始前,水上高桩比赛的运动员正在熟悉场地。

一不小心,狮子就掉到了水里。除了高难度动作外,这种失误是观众反应最热烈的时候。观众会惊叫,会大笑,落水的队员则被要求马上回到高桩上。比赛还有最后的比拼 —— 两只狮子站在水中的圆形擂台上,等哨声响起时,用身体推挤对方,直到一方从擂台上掉到水里。

29 支队伍参加了这次比赛,在不同的项目里争夺金、银、铜奖。奖项也正好是 29 个。也就是说,每个队伍都会拿奖。奖金最高 11000 元,依次下来是 9000 元、8000 元,但扣除每支队伍支出的交通费用和其他费用,才是他们的比赛所得。

比麟堂这次参加的是传统项的表演。作为一支专门参加高桩舞狮比赛的狮团,这并非他们的强项。不过,参加哪个项目不是通过自己报名,而是靠分配。这显然不太公平,但只能接受。

广东佛山西樵山上,正在跳桩的舞狮人。

两年一次的马来西亚云顶狮王争霸赛也是如此,落到各个国家,参赛资格不是通过预赛决出,而是由龙狮协会分配。2012 年、2014 年、2016 年,比麟堂都参加了比赛。两次将东方狮王的奖杯收入囊中,其中一次仅以 0.02 分与“狮王”失之交臂。但在 2018 年,比麟堂没有拿到参赛资格。2020 年,争霸赛又因疫情被取消。

三次比赛中,邓植伦都是狮头,狮尾分别是邓彬光和江龙潘。5 年前,邓植伦和邓彬光 25 岁,现在,他们都到了要退役的年纪。小他们三岁的江龙潘也已经离开了狮团。

5 月 2 日,结束最后一天的比赛后,我们从广东中西部来到了位于广西东部的藤县。晚上 11 点左右,路上已经空空荡荡。进城的马路很宽,两边都有正在修建的高层商品楼。

邓彬光刚在县城买了房。家人和他平时住在深圳,只有偶尔回藤县的时候,他们才住在这里。邓彬光常常说起以后的打算:等退役后,或许就会回到藤县,而退役是迟早的事。

深圳比鳞堂龙狮团总教练邓彬光。

当晚,他和师兄弟们去吃了宵夜,凌晨 5 点才睡。次日一早,他照样按时来接我们。邓彬光从来不迟到,这是狮团的会长教的。做人“牙齿当金使”,答应别人的事情就要办到。

汇合之后,我们前往藤县中专。2015 年开始,这里开设了舞狮专业。当年一篇报道中写道:“以惊险刺激、逼真霸气的表演为特色的『东方狮王』广西藤县舞狮,由于产业发展凋败等原因,当前正深陷人才承接不济、技艺面临失传的危机。”

时任藤县文化新闻出版广电体育局局长的周远标表示:“藤县舞狮由于缺乏系统的人才管理机制,导致舞狮精英流失,后继人才不足的现象。”再加上“当前国内舞狮技艺尚未有成熟的产业,不少舞狮艺人生存环境堪忧,这导致后继人才培育困难”。

同年,当地投入 300 万元创建了东方狮王培训基地,另投 500 万元在当地职业技术学校设立舞狮专业。除此以外,他们还在当地中小学开设舞狮兴趣课,增加青少年接触、了解舞狮文化的机会。

广西藤县中专学生。

还有一件对这里的舞狮技艺传承颇为重要的事 —— 藤县舞狮于 2011 年被列入中国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于是,舞狮起源说也有了藤县的版本。

“藤县舞狮的起源,沿袭驱逐‘年兽’的传说。源于隋唐,兴于宋明,盛行于清,发展创新于当代,群众基础广泛,鼎盛不衰。”在藤县中专训练场的墙上,记载着这一版本的官方叙述。

比麟堂与藤县中专有着非常密切的合作。狮团有队员在这里担任教练,中专的学生则可以进入狮团,成为职业舞狮人。

藤县中专还建有一个扎作馆。除资助兴建,比麟堂也赞助了舞狮道具、高桩器材及扎作用具。他们还专门请来了扎作师傅赖德才,为队员传授扎作技艺。

藤县中专内比鳞堂赞助兴建的扎作馆一角,静放着一盏巨型狮头。

赖德才是广西本地人,他的手艺并非祖传,而是早年外出做工,在广东的一家龙狮扎作工厂学会的。26 年的扎作经验,让他可以熟练地操作龙、狮扎作的各项工序。

兴建扎作馆有很多考虑。一方面,扎作是舞狮人应该学习的手艺。社会上有“舞狮无用论”,扎作则是一门立身技艺。另一方面,比麟堂中年纪稍大的一批队员已经三四十岁,这是退役的年纪,同时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扎作馆为这帮队员提供了一条继续靠技艺养活自己和家庭的途径。

这些都是比麟堂会长的考虑。不可否认的是,比麟堂在与藤县中专的合作中付出良多。然而,狮团的名字不会出现在学校里。只有陈列室里一只背对着客人的狮头,后脑勺上写着比麟堂的名字。

大家口中的“仁哥”—— 钟道仁,就是比麟堂的会长。1959 年,他出生于中国香港的一户农家。五六岁时就下田干活,13 岁后,因为贫困辍学。

8 岁那年,钟道仁和南狮结缘,师父是比麟堂的何财。何财早年习武,后在佛山叠滘拜入比麟堂门下。20 世纪 40 年代,何财移居香港后,在香港创建了禅港比麟体育会。

“黄飞鸿杯”全国南北狮王争霸赛比赛现场,广州番禺汀根龙狮团的队员正在候场,图中右二为 25 岁的阿初。

加入禅港比麟体育会后,钟道仁开始跟随师傅何财学习洪拳和南狮技艺。他早年就出社会,没有童年,很少读书,除了父母,何财给了他很重要的教育。舞狮一度在香港盛行,但中间又有过禁令,禅港比麟体育会也因此散落。

2006 年,钟道仁通过 DVD 碟片回顾了两年前的云顶世界狮王争霸赛。当年邓彬光和邓静安所代表的中国广西梧州藤县醒狮团的表现让他惊叹,“舞狮还可以这样!”

腾空上桩、侧空翻下桩、桩上飘移、桩上跃落近三米,还有名为狮子攀树、金狮倒挂、醉狮独峰赏月的高难度动作 —— 钟道仁自己也是舞狮人,但这种程度的表演依然带来了震撼。而且,从狮头狮尾钻出来谢幕的都只是十几岁的少年。

在那时,经过多年打拼,钟道仁已经是香港一家物流企业的老板,他常在内地助学,对内地很是熟悉。2007 年,他联系到了藤县体育局,想要去找“世界冠军”的家。

课余时间,深圳新桥醒狮武术队练习的小队员。

事情很快成行。接到消息的是邓宇文,电话从禤洲教育局打来,说有人要来禤洲助学,让他“有空接待一下”。2004 年参加云顶世界狮王争霸赛的队员全部来自藤县禤洲岛的禤洲狮团。邓宇文是藤县禤洲狮团校长的儿子,某种程度上也是让狮团从无到有的那个人。

禤洲岛宽一公里,长五公里,坐落于珠江的支流浔江上,属于藤县塘步镇。去小岛和离开小岛都只能通过水路。

禤洲岛的四周种满了竹子,从岛外看,只能看到绿油油的一片。过去,岛的四周还有沙滩,修建水库蓄水后,沙滩都藏在了水下。船直接停靠岛沿,再往里走,立马就能看到农舍、庄稼、果树、家禽。四周的声音和气味也跟着变化了,脑子里还是嗡鸣的水声和船声,但眼前已经变了另一种天地。

藤县禤洲狮团距离其中一个岛口只有一分钟的步行距离。一栋老房子,一栋新房子,房前种着一棵枝叶茂密的荔枝树。荔枝树前,就是训练场。但现在,和岛上很多人一样,因为要照顾在城里上学的孩子,邓宇文一家已经搬离了这里。

现在,汽车无法上岛,只有摩托车可以通过轮渡来到岛上,后者于是成为了岛上最“先进”的代步工具之一。

禤洲狮团的开始恐怕也要从港片说起。从 20 世纪 70 年代的李小龙,到八九十年代的成龙、李连杰,以及《方世玉》《少林寺》《霍元甲》《黄飞鸿》这些功夫片,都曾是邓宇文和同龄伙伴的心头好。大一些的孩子从湖南的武校毕业后,回岛上开设了武术班。一开始是五六个孩子去学,后来越来越多。

邓宇文小时候,他的父亲邓明华在外跑船。上世纪 90 年代,月工资超 3000 元 —— 在当时,这是一笔非常丰厚的薪水。因为常年在外,当邓明华得空回家时,眼前的场景惊住了他:一大早起床,家里的五个孩子 —— 三个女孩,两个男孩 —— 都在家里练习倒立。

作为岛上第一个出去跑船的人,邓明华带动了很多同乡做船员。见武术队的训练热情高涨,邓明华和船员们集资,凑了 1420 元给孩子们买刀、剑、服装,教练祝启春开始带着他们四处参加比赛。但成绩不好,“玩不过北方那些学武术的”。

直到 1996 年至 1997 年的春节,一支舞狮团来了岛上贺新年。那是属于很多人的带着魔力的时刻。邓宇文的记忆是这个小岛以及小岛之外的不少舞狮人都提到过的 —— 听见锣鼓声响,赶紧出去看热闹。狮子耀眼,舞狮人威风,小孩子探着脑袋,永远看不够。

邓明华,他将舞狮带上了广西藤县禤洲岛,被禤洲狮团的孩子们唤作“校长”。

在那之后,邓宇文告诉邓明华,我要学舞狮。于是,就有了狮团。

邓明华买来一只旧的狮头和锣鼓镲。武术队成了狮团。先是小孩子自己胡乱练,后来他们找藤县最有名的一支狮团拜了师。最基本的动作都学会之后,邓明华带着他们去了一趟广东。

从岛口坐船,邓明华、武术队的教练祝启春,还有邓宇文和他的狮尾祝金生,沿浔江一路往东至广东,不是为请人或拜师,只是在音像店买了舞狮的录像。回家后,他们照着电视里的画面学跳桩。“人家怎么跳,我们就怎么学。”

舞狮成了岛上孩子们的头等要事。一套舞狮道具根本不够用,那就拿竹筐做狮头,床单做狮身,能跳就行。

一开始是练木桩,大人们砍了木头栽在泥地里。木桩矮,只有 60 厘米左右。练得差不多了,邓明华筹钱买了角铁,一根一根拼成更高、更结实的铁桩用。

新桥醒狮武术队 —— 这也是一个深圳本地村的狮团——祠堂内的大树与村里新一代年轻的舞狮人。

现在练习跳桩,要在下面铺海绵,过去则是铺稻草,磕碰是常有的事。最严重的一次,有一个跳狮尾的女孩从桩上摔下来,脑内出血,差点要了命。

但这些意外根本挡不住孩子们的热情。有人摔断了腿,医生叮嘱要歇三个月。隔了两个月不到,邓明华早上五点听到铁桩响,一看,是摔断腿的那一位。

他们就这样练出了千奇百怪的动作。人家在桩与桩之间的钢丝上走,他们狮头、狮尾一起在钢丝上一字腿加前滚翻;三米八的桩距,也是狮头、狮尾一块儿,稳稳地落在另一对桩上;还有腾空上桩、前滚翻下桩、侧空翻下桩,不仅要从桩上往下跳,且是两人顶着狮头、狮身同时翻滚下桩。

这个动作来自学校里的小卖部老板。一天,他看见这帮孩子在地上玩前滚翻,就对他们说,你们在地上翻不算厉害,在钢丝上翻才算厉害。听到这个,孩子们就真的试着去练,直到练会为止。

一家深圳本地村的祠堂内,“天后延”舞狮活动刚刚结束,地面上放置着三只狮头。

邓宇文总结说:“我们的动作是怎么来的?全部都是因为我们的失手。因为不愿意再失手,所以我们就完成那个动作。”就是这样简单。

能够坚持下来,也因为总有人在一旁讽刺。“藤县体委有个领导的老婆,说你们练来练去,都比不过人家广东佛山的。不要练了。”这样的话反而激发了斗志,邓宇文说:“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这个人挺好。”

还有另一个特别重要的原因。比赛可以去外面。禤洲岛每天只有一班渡船,渡船能搭载 50 人,早上出岛,下午回岛。想有机会出去,就要好好训练。

邓宇文 12 岁那年,狮尾祝金生 15 岁。他们代表狮团去湖南长沙比赛,拿了第三名。那时,他们才刚刚训练一年多。有的比赛信不过裁判,邓明华就站在观众中间,听到观众说,比分不及本地的狮团高,但这帮人更厉害,心里就踏实了。

训练的成效越来越好,邓明华带着他们参加了更多比赛。2004 年 3 月,他们去了马来西亚沙巴,路费是贷款凑来的。到比赛的时候,掉桩了。但马来西亚舞狮圈看到了这支队伍 —— 他们的动作大家之前都没见过。

深圳沙井蠔乡醒狮团。出了两位来自广西的会跳桩的年轻“狮人”,他们都是沙井蠔乡的本地村民。

云顶的赛事组委会负责人专程来邀请禤洲醒狮团,就是那一年,他们拿到了这一比赛的冠军,获得了东方狮王和世界狮王两座奖杯。回到藤县,有警车为他们开道。同年 9 月,他们受邀前往法国演出,肩搭着肩在凯旋门前留影。最小的两个队员初中尚未毕业,拿啫喱水在头上搓了夸张的飞机头,表情冷酷。

2007 年钟道仁去藤县的时候,禤洲醒狮团的许多队员已经不在禤洲。钟道仁说:“因为 2006 年,狮团再次参加云顶世界狮王争霸赛,拿到的名次是第三,没能够蝉联冠军,围绕着狮队的热情下去了。”狮队很多队员都前往深圳、广东的狮队“打工”。

但那年春节,钟道仁还是请到了禤洲醒狮团最早的一批队员出席自己公司的年会。包括邓宇文、邓静安在内的 6 人去了中国香港。那一次见面,钟道仁答应送给邓静安他们一辆车,解决他们在深圳的出行问题。

2006 年,因为感念师父,钟道仁和几位师叔伯曾回到佛山比麟堂开始的地方,重新挂起比麟堂的牌匾。有了当时和禤洲醒狮团团员的交集之后,钟道仁提出,在深圳成立一个比麟堂的分会。

但要以比麟堂的名义做狮团,不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 钟道仁给这些队员半年时间考验。这段时期内,他每个礼拜都会去深圳考察。2008 年,比麟堂深圳分会成立,大多数的成员来自广西藤县及其周边地区,他们成了比麟堂新的血液。

深圳比鳞堂龙狮团在训练场内。

“仁哥为舞狮做了很多,他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说这话的是肖启基,他在广东中山有一支狮团 —— 龙聚环威信龙狮团。狮团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由村民集资组建,2006 年,一位旅港乡亲出资修建了训练馆。

肖启基还有一个身份 —— 他是一家舞狮主题餐厅的老板。新冠疫情对舞狮行业造成了很大打击。比赛取消,商演也没了,职业的舞狮团员没了收入。肖启基开了一家海鲜锅餐厅,拿舞狮用具装饰,以基本鼓点“嗒咚呛”作为餐厅名字。投入不多,还能有得赚。

在两广地区,喜欢舞狮文化的人很多,但职业舞狮是不被看好的选择。在佛山比赛赛场上,我们认识了一个叫作阿初的舞狮人。25 岁,1000 度近视,光这两项已经让他在高桩舞狮的选手里显得特别。疫情这一年,抵不过生活压力,他谋了其他工作。但有比赛时,他还是会偷偷跑来参加。

他对我们讲了许多自己的故事。比如如何在舞狮的时候认识了现在的女朋友 —— 看到她站在人群里,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就去要了对方的联系方式,“舞狮的人胆子都很大的。”他们一度分开,但在阿初另一次舞狮时重逢,又和好了。狮团男队员居多,就像是一个男子高中。在这样的环境里,阿初的故事令人印象深刻。

深圳比鳞堂龙狮团的年轻队员钟启文。

再比如,高中刚进入狮团开始练习跳桩时,每天洗澡,阿初的腰上都在流血。因为狮尾抓举狮头,常常连着肉一块儿抓起来,腰上常年是烂的。在狮团那么辛苦,假期回家就想多睡一会儿,但这种时候,还会被家人念叨。

他们是关心阿初。然而狮团不赚钱,在狮团工作就会被看成是一种意志上的荒废。这次瞒着家里人来参加比赛,阿初在一年时间没有训练的情况下拿了二等奖,开心得不得了。

狮团的普遍生存状况就是如此,明显不太好。事实上,很多职业舞狮人本就出生于经济状况不佳的环境里。来自广西的比来自广东的多,来自农村的比来自城市的多。在比麟堂,他们只是 2018 年没有机会去云顶。但更多的狮团训练很多年,从来没有去云顶的机会。

钟道仁会做一件事:他会去到特别偏远的地方找那些想要舞狮的孩子们。他们有的生活在不通车的地方,几乎没有机会走出困住他们的环境。钟道仁专挑那些调皮的孩子,一方面是这样的小孩更容易培养,另一方面,他也希望比麟堂能够成为一个改变他们的地方。就像当初在香港,师傅何财带给他的一样。

深圳比鳞堂龙狮团队员胡隆颖。他对舞狮很有热情,也对自己的舞狮生涯充满信心。如果不是因为疫情,他会去往马来西亚的一支狮队训练备赛。

接触过钟道仁的舞狮人都提到,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的老板。钟道仁给队员发基本工资,买社保,给他们找训练场地,提供吃住,找学校完成学业,治疗伤病,计划退役后的出路,也为他们争取比赛的机会。他不仅承担他们的比赛支出,还把比赛奖金全部分给他们,并自掏腰包,额外再给他们一份相应的奖励。

作为职业舞狮人,光靠比赛是没有办法生存的,即使拿到云顶狮王争霸赛的冠军,奖金 10000 美元,也不够一整队人的旅途开支。但在比麟堂,各种事务都不用操心,只需专门训练,不必忙于商演。一个比赛状态特别好的队员,一年各种补贴、奖金加起来,能有 30 万元。

很多人认为钟道仁豪气是因为这些钱对他不值一提。但从 2008 年到现在,这对钟道仁来说,已经是一笔很有负担的开销。

在一段关于比麟堂的影像记录里,钟道仁去了一个队员在广西农村的家。那是一栋矮小、光线阴暗的泥巴房,地面已经凹陷。队员的母亲是听障人士,父亲在岁数很大时才娶妻生下了他。因为家庭环境堪忧,这个孩子从小就受外人欺负,导致他自己也很容易攻击他人。

钟道仁心疼这样的小孩。在视频里,钟道仁说,“我们可以做的事情不多,要看他自己懂不懂事。”他告诉这个孩子:“你住的房子是家长努力建的,无论怎么破都是你的家。明白吗?你有能力就建一个大的房子,怎么才有能力?要磨练,要刻苦,仁哥希望你好而已。”那是很重的话,小孩用力答应,忍着眼泪。

工作之余练习舞狮的年轻人轩仔,来自深圳沙井蠔乡醒狮子团。

成立比麟堂深圳分会之前那半年的考察期里,这些孩子的表现也并不好,“一帮小孩子能有什么好的表现。”钟道仁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 我能不能用我的理念去改变你们。

重启比麟堂的同时,钟道仁成立了比麟基金会,用于山区扶贫、助养学童和危校重建。四川、贵州、云南、青海、广西、广东、湖南、湖北、甘肃、宁夏,比麟堂 200 周年的时候(2018 年),比麟基金会帮助过的学童超过了 5000 个。

在钟道仁看来,助学和做比麟堂本质上是一件事。“能读书读得好的,那就帮助他们继续学业。不想读书的,希望他们在完成基本的学业之后,去追求另一种目标。”在香港,他每天下午要看比麟堂的训练视频。他会关注每一个队员的状态,会写很长一段文字给每一个人,每天都发,因为害怕他们走偏,害怕他们丧气,害怕他们身上失去那股劲。

现在,比麟堂在成都、上海、桂林等地都设有分会,这些分会更多被用作退役队员的出路 —— 他们在退役后成为教练,在分会带队员接商演。深圳的比麟堂则是正值运动盛年的队员专攻比赛的训练基地。它落脚在松岗燕罗街道,现在叫街道 —— 过去是村。

训练场地是燕罗街道一个老板免费提供的,他是钟道仁的朋友。只要这块土地在政府规划中没有变动,就会一直供狮团免费使用。它足够宽敞,也足够僻静。因为舞狮训练要用上锣鼓镲,会扰民,训练场地通常很不好找。

深圳新桥醒狮武术队的“麒麟”。舞麒麟的方式和舞狮类似,但动作幅度更小,观感不如舞狮般热闹、有趣。如今在岭南地区并不常见。

每天,队员们 8 点半就到场地训练,中午 11 点半回宿舍吃饭。下午 2 点半再回训练场训练,直到 5 点半。做饭的是邓彬光的母亲。宿舍楼是一座坐落在工业区内的三层住宅楼,隔一条河,对面就是东莞。一楼是厨房和饭厅,二楼有一个大厅用于扎作,其他房间则是队员的宿舍。房间很少,都小小的,但有特别大的露台,晒满了短袖和运动裤。

没有结婚的队员挤在一个房间里,上下铺,过道里有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两本书 ——《人性的弱点》和《狼道》,都落了灰。因为常会有别的分会队员来深圳为比赛集训,也住在这里,来来往往,大家也说不清这究竟是谁的书。

得益于比麟堂在深圳燕罗的身份,我们也见到了很多深圳本地的狮团。通常是一个祠堂的人共同组建一支狮团,成员包括了小学生、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以及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他们代表了舞狮人的另一种生存样态。

这些人并非专职舞狮人。他们大多在股份公司拥有一份闲适、收入丰厚的工作。他们有自己的专属狮头,可以画上最喜欢的动漫人物。每天下班之后跑来狮团,和队友聚在一起,做饭、喝茶、训练到半夜。与职业舞狮人的心态很不相同,对于他们来说,舞狮是真正可以轻轻松松享受的爱好。

离开深圳的前一天,一位职业舞狮人聊到,他舞了二十几年狮,现在最令他困惑的一个问题是:舞狮的传统到底是什么?和搭档在一起训练时,他们会产生分歧,他在意狮的形态,但搭档更注重有难度的动作。但谁才是对的呢?

黄飞鸿纪念馆一角。

这也是一个关于舞狮本质的问题。但在究其本质之前,队员甚至无法确定怎样才能在比赛中拿更高分。舞狮比赛已经存在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了,但其评分标准和筛选机构仍无法完全回避主观成分的干扰。除了公平问题,这其中还涉及职业舞狮人对舞狮的追求。

带来困惑的还有其他。在棚内大型综艺盛行的年份里,除了比赛,职业舞狮人还有大量参加节目录制的机会。《出彩中国人》《天下达人秀》《非凡匠心》…… 但棚内综艺很快被明星真人秀取代了。邓彬光有时也会感到疑惑,为什么 2019 年参加春节联欢晚会的录制之后,反而再没有收到电视综艺节目的邀约。

他不是真的想不到答案。

吃完 5 月 3 日那顿鱼生饭,我们去了当年禤洲岛上最早开设武术班的祝启春老师的办公室。当初一起管理禤洲醒狮团之后没几年,他和邓明华分了队,但还在一个舞狮圈子里,依然相熟。

现在,他是藤县龙狮运动协会的主席。他的办公室内有一张尺寸夸张的办公桌,大到你无法想象他是怎么把桌子从那扇木门里搬进去的。办公桌的后面插着一面中国国旗。墙上挂有不少他与其他人会面、议事的照片,每张照片都被放得很大。采访结束,我们也被要求和他在那张大桌子前握手拍照。

在来之前,他就为我们准备了切好的西瓜和广西沃柑。临走时,又让我们带上两个沃柑,因为本地产的特别甜。他身上保留着农家人的热情和朴实,这似乎与那张超大办公桌产生了冲突。

离开办公室,我们准备坐船去禤洲岛。坐船的地方在一座跨江大桥下,邓彬光的师兄弟在桥下等着我们。

我们坐上柴油小船出发。小船轰隆隆地启动,风浪很大。邓彬光的师兄弟可以在狭窄的船舷上自如地走来走去,从船的这头,走到船的另一头。在这样一艘行进中的小船上,几乎听不到说话的声音。这种时候,众人不会看向四周,而是一起望着船行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