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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虫人刘晓岗,见过各种各样被侵扰的生活:一个学音乐的女孩,蟑螂钻进了耳朵,只能半夜跑急诊;一个年轻姑娘,睡梦中老鼠爬上床,与她四目对视,女孩吓得在走廊上站了一整夜;恐惧蟑螂的小伙子,被吓得呼吸急促,面无血色……

他见过蟑螂密度最高的家庭,是一对老夫妻的住宅,老人年纪大了,没有儿女,家里的蟑螂“多得让人怀疑人生”。药粉一撒,目之所及之处,墙面、桌面、地面,皆是成群结队的蟑螂,尤其地板上,密密麻麻的蟑螂结成了一层。

为了消除心理阴影,人们丢掉蟑螂爬过的厨具、背包,尚未启封的面膜,甚至是衣柜、双人床等大件家具,但依然无法摆脱困扰。

厌恶、反感,不安、恐惧……很多时候,客户更像是向刘晓岗求助,甚至还有人对他说,“你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被侵扰的恐惧

深圳,全国人口密度最高的滨海城市,高低不一的楼房交错而建,人流密集,房屋局促,四季潮湿温暖,是蟑螂、老鼠最理想的生存、繁殖环境。

难于计数的蟑螂、老鼠,游走于下水道、快递站、餐馆、住宅区、写字楼,无处不在,无论是城中村还是豪宅区,都难逃它们的侵扰。

刘晓岗37岁,削瘦的中等身材,常年穿着一件草绿色冲锋衣,老远就能看见后背上“大强虫控”四个字。早晚不离手的行李包,大小与20升行李箱相当,灭蟑螂、老鼠、白蚁、跳蚤的各类药剂和工具,将行李包塞得鼓鼓囊囊。

2016年,刘晓岗跟着朋友来到北京进入杀虫这一行。先培训,药物培训、技术培训,再跟着老师傅上门服务,学着如何处理各种现场,怎么跟客户打交道……学成了再单打独斗。2018年,公司在深圳开分公司,刘晓岗被派了过来,深圳离家远,杀虫需求比北京多,收入起码能高一些。

他日复一日穿梭在不同的住宅或餐厅,杀蟑螂、杀老鼠、杀白蚁、杀跳蚤…… 蟑螂和老鼠占了他主要的订单,还有一定数量的灭白蚁,以及少量的灭跳蚤订单。

上门服务时,刘晓岗能明显感到正常生活被侵扰之后,人们的焦躁、不安与恐惧,很多时候对方更像是在求助,甚至有人直接说出“你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一个即将退伍的年轻士兵,半夜里蟑螂爬进了耳朵,只能去急诊室求助。同样的情况,还发生在一个学音乐的姑娘身上。

某个清晨,刘晓岗赶到女孩A的住处时,A已经在走廊里站了一夜。女孩来深圳仅有数月,前一天晚上,睡梦中一只老鼠爬到床上,被惊醒的女孩,视线撞上了老鼠的目光,彼此对视几秒后,老鼠逃走,A惊魂未定地躲进楼道,想哭,又怕吵醒邻居,只能煎熬地等着天明。

一个同样刚来深圳数月的男孩,家里进了十几只四五厘米长的美国大蠊。刘晓岗从没见过这么惧怕蟑螂的人,从缝隙里爬出的蟑螂,把男孩吓到面无血色,呼吸紧促,似乎下一秒就要昏过去。这个订单,是男孩在北京工作的女友帮他预约的。

他遇到过蟑螂密度最大的住宅,是北京一对老夫妻的家,老人没有儿女,行动迟缓,视力衰退得厉害,桌面上爬过的蟑螂幼虫都看不到。

屋内的蟑螂多到“让人怀疑人生”,药粉一撒,目之所及之处,地板、墙壁、柜台,均是成群结队的蟑螂,最恐怖的是地面,密密麻麻结着一层蟑螂,刘晓岗满身鸡皮疙瘩,撒药时不断有蟑螂往他身上跑。他翻开床铺,被子、床单、褥子、床垫……每掀开一层,都能看到大大小小的蟑螂。

在深圳一个住宅里,刘晓岗捕过一只大如狸猫的老鼠,碗口粗的身体,加上尾巴有一尺多长。

主人的恐惧令老鼠格外猖狂,一家老小围坐在餐桌上吃饭,老鼠大摇大摆地从桌子上爬了过去,因为害怕,一家人动都不敢动。

还好这只老鼠不算难抓,它太老了,被粘鼠板黏了一下,挣扎之际,刘晓岗拿着工具拍了上去。抓到它时,他心里也一阵后怕,被咬上一口就糟了。今年3月他去一户人家灭蟑螂时,主人闲聊时提到,自己徒手抓住一只老鼠后,被它咬了一口,最后去医院打针花了600多元。

无处不在的蟑螂

12月的一个上午,刘晓岗来到梅林新村的一户人家里,两个月前,他同事上门杀过一次蟑螂,其后家里还是不断有蟑螂出现,他被派来做二次服务。一般来说,大概有2%的订单需要二次服务,有些是第一次消杀时忽略了隐蔽的位置,有些是客户的卫生习惯问题。

刘晓岗在屋子内检查一番后,从厨房搬出了一个几年未挪动的微波炉,借着炉体表面的缝隙和空洞,他把药粉喷进了电路板,几分钟后,二十多只蟑螂陆陆续续爬了出来。同事上次灭蟑时,忽略了这个位置。

蟑螂的藏身地,总会有人想不到的地方。做这行,心要非常细才行。即便经验服务的灭蟑人,也会忽略掉一些缝隙或角落。

通常进入一户家庭, 刘晓岗先要问客户,最常发现蟑螂的地方。通常来说,只要家里开火,厨房的蟑螂是最多的,这里温暖潮湿,食物充足,最适宜蟑螂生活繁殖。除了厨房的角落和缝隙位置,微波炉、电饭煲、冰箱,燃气灶内部,橱柜门铰链的缝隙,是蟑螂最喜欢藏身的地方,有些家庭电饭煲故障,也是由于蟑螂的尿液粪便腐蚀了电路板。

刘晓岗几天前在一户人家灭蟑时,主人说灶台常有蟑螂出现,他打开橱柜看了看,粪便很少,他心里有些疑惑,但还是在灶台四周打了一圈药粉,不一会儿,爬出了二三十只颤颤悠悠的蟑螂,它们都藏在燃气灶内。

橱柜下方的挡板,尤其是中空挡板,也是蟑螂生存的理想环境,这里温暖且适合藏身。刘晓岗处理过一个案例,同事之前已经灭过一次,厨房内仍有蟑螂出现,刘晓岗一番搜索后,拆了橱柜挡板,往下一抖,最后抖出了上百只蟑螂。

另外,木材吸潮,且触感温暖,相比大理石、金属等家具,蟑螂更喜欢藏身木质家具。

德国小蠊、美国大蠊、黑胸大蠊在深圳最为多见。

家庭里面最常见的是德国小蠊,这是最难消灭的蟑螂,生存、繁殖能力极强。雌性蟑螂半个月产一次卵,一次产卵40多只,只要有水,即便没有食物,它们也能靠着自相残杀存活一个多月。

相比之下,美国大蠊虽然个头大,但一次只能产卵十几只,对环境的潮湿程度要求也更高,绝大多数生活在下水道里。

相对来讲,干净整洁的住宅,蟑螂活动的频率要低一些,但也不绝对。深圳湾一号、润府等豪宅区,刘晓岗均上门服务过,这些家庭一般都雇有家政,房间看起来一尘不染,但仍避免不了蟑螂安家落户。

从灭蟑人的角度来说,很多看起来干净的家庭环境,忽略了大量“看不见”的地方,比如缝隙,角落,柜子下的地板,可能几年都未清理,这都容易招来蟑螂。

有些家庭的蟑螂,是随着背包、快递等物品进入住宅的。

上个月刘晓岗去一个女孩家里灭蟑,女孩常出差,在家里住的时间很少,蟑螂是突然出现的,女孩最近也没有取过快递。刘晓岗问女孩,办公室里是否有蟑螂出现,女孩说好多。

随即,刘晓岗拿起女孩的包,从里面抖落了7、8只蟑螂。很多时候,一只蟑螂跟着主人进了家里,就能在房间里大量繁殖。

美国大蠊习惯生存于下水道,但也常在家庭中见到。很多时候,是因为夏季极为闷热的天气,或者小区消杀,把美国大蠊逼出下水道,它们在地面四处乱飞,飞入房间或者快递包裹,随之在住宅内落地生根。

大多数家庭用过杀蟑胶饵,效果各不相一。“为了安全,所有胶饵的毒性都很低,它关键在于‘诱’,家里如果有猫粮、狗粮,或者甜食、奶制品敞着放,蟑螂碰都不会碰胶饵,这些东西比胶饵香多了”。

前些天刘晓岗在一户人家灭蟑时,瞥见了桌子上洒落的奶粉渣,主人解释昨夜冲奶粉时忘记清理。他调侃着告诫对方,“我放毒药你放解药”。

人类与老鼠的交锋

家里堆放杂物太多,且长久未挪动的空间,更容易吸引老鼠做窝,他们还会带来同伴群居,这方便它们隐藏和储藏食物。

冬季是老鼠的高峰期,但老鼠消灭起来,比蟑螂要麻烦的多。

一个订单,很多时候刘晓岗需要多次上门。老鼠室内室外乱窜,没人能保证一次找出家里所有老鼠,有时甚至一无所获。

某个晚上,刘晓岗在一个女孩住处,始终找不到那只困扰她的老鼠。他堵上老鼠进出的通道,这是灭鼠的第一步,想换个时间再来,女孩急了,冲着他大吵大闹非要他现场抓住。后来女孩平静下来,道歉时告诉他,自己情绪激动其实是因为害怕。

有时到了半夜,老鼠又在家里出现了,客户一个电话打给刘晓岗,听着对面声音里的恐慌,他也不得不起床赶过去。有时睡得死,没接到那个急促的电话,客户在焦灼和恐慌中,可能会给他一个差评。

老鼠嗅觉灵敏,视力极差,夜里活动与白天一样机敏。对付老鼠,专业灭虫人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鼠药,粘鼠板,都不能保证一次解决问题。宠物也没法绝对杜绝鼠患,刘晓岗服务过好几个养猫的家庭。

灭鼠药中,最早期的毒鼠强早已被国家禁用。其后被广泛使用的第一代灭鼠药,老鼠吃下后,通常几步之内就会躺下,甚至在死前通过气味,或蜷曲尾巴释放信号,这相当于给其他老鼠发出了警告,其他老鼠便不会再碰此类诱饵。

现在的鼠药,多为高钙类和抗凝血产品,老鼠吃后会慢慢内出血而死,整个过程大约要几天,一只老鼠中毒死亡,其他老鼠很难分辨源头。即便如此,总会有没碰到鼠药的漏网之鼠。

粘鼠板对小个头的老鼠有一些用,大老鼠踩上去,跟踩在地面没有两样,如果老鼠脚上粘了灰尘,粘鼠板更是粘不住。刘晓岗见过一户家里的老鼠,被粘住后,直接把粘鼠板咬烂逃走了。

有些老鼠挣脱鼠贴后,它一辈子都不会再碰,甚至把记忆传递到下一代。

刘晓岗曾服务过一个家庭,为了粘老鼠,主人把客厅的推拉门留出一道缝,把粘鼠板放在留出的缝隙里,当晚老鼠还是进了家里,他查了监控发现,老鼠溜着门框爬了进来,第二天主人在门框上也包上了鼠胶,老鼠还是进去了。刘晓岗从监控视频里看到,粘鼠贴的边缘没有黏性,老鼠用嘴咬着边沿,把地板上那张鼠贴挪了位置。

零食未妥善收纳,也容易招来老鼠。刘晓岗曾接过一个灭鼠订单,客户是3个合租女孩,客厅茶几上摆满了零食,每天都会少一点,女孩们都以为是其他室友吃了。刘晓岗翻开沙发缝隙,里面藏着七七八八的小零食,都是老鼠从茶几上偷来的。

女孩们养了只猫,有天她们发现,猫在客厅里叼着只小老鼠玩,看起来也没有吃掉的意思。女孩们吓得要命,不敢打,最后一人用扫把摁住老鼠,另一个人拿着家里的白酒,一直把老鼠浇醉后,扔了出去。

以灭虫谋生

做这行之前,刘晓岗在工地上干过数年,后来回到保定老家养鸡。养鸡利润高,风险也大,一个传染病就是成片的伤亡,赚不到钱不说,还得往里赔钱。家里三个孩子,父母年纪大了,需要一份稳定收入。

刘晓岗上门杀虫,客户有时会调侃他赚钱容易,药粉撒一撒,收费也不低。刘晓岗笑笑,没法说什么,心里不以为然,这行流动性很高,很多年轻人干不了多久就离开了,就是吃不了这个苦。

12月某个下午,我和刘晓岗在南山塘朗地铁口碰面时,他刚在附近的一户住宅灭完蟑螂,这是他当天的第四单,通常他每天要完成6单到7单,每月能拿到1万左右的工资。

“从早上起来到现在,我还没吃过饭”,当时是下午5点半。他拿出手机,向我展示每天雷打不动的闹钟——凌晨6点59分,这是公司派出第一单的时间。

第一单的上门时间、地点远近各不相同,药物也要根据情况来更新准备。如果时间充裕,他能再眯一会儿,起床吃点东西对付一下,倘若时间紧,他宁愿多睡十分钟,也不想把这时间花在填饱肚子上。

出了门,就得一单一单地往前赶,跟客户约好的时间,迟到了要扣钱。在深圳开车,油费、停车费、交通罚款都不是小数目,他和同事出行依赖公共交通。

各种意外状况免不了发生,到了小区门口联系不上客户,有次他等了1个小时等不到人,只能离开;有些小区门禁森严,手续繁杂,进门得花半个小时;有些住宅虫害情况比预想要严重……这都可能耽误他准时到达下一个地点,时间紧张的话,只能挤掉吃饭的工夫。

一天跑下来困乏难耐,躺在宿舍床上睡上几个小时,乏困消解后,刘晓岗就开始想家,有时想着想着泪就出来了。深圳不比北京,距离老家保定2000多公里,也就春节他能回去一次。

刘晓岗入这行后,原来养的3000只鸡,就靠妻子一人操持,她还要照顾老人孩子,忙得一个人恨不得掰成几个。小儿子才6岁,跟父亲相处的时间掰着手指数的过来,每次视频通话时,跟刘晓岗讲不了几句,就想撂电话。女儿倒是黏人,恨不得把生活里的细枝末节都讲给他听。

来了大城市,刘晓岗在教育上也有了紧迫感。他想过暑假把孩子带过来,学点东西,想想来回的路费、住宿费,没能下那个决心,他也想过让孩子去县城上个培训班,可妻子忙成那样,谁来管他们呢。

深夜里,带着这些琐碎惆怅的心思,刘晓岗再次沉沉睡去。深圳的夜,似乎过得也比别处更快一些,第二天早上6点59分,闹铃声又会准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