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中旬的一个上午,56岁的王齐和从华强北某个电子商场走了出来,他刚刚花了一二十分钟,给二楼一家商户更换了门店招牌。
这天剩下的时间,差不多都是王齐和的闲暇时光。他信步走到商城门外的绿色钢琴前,把随身的黑色单肩包放置在琴台上,坐下,双手放在黑白琴键上,不需要看谱,琴声从关节粗大的手指间流淌出来,是《可可托海的牧羊人》。
这一天是工作日,华强北步行街上行人不多,偶尔有几个年轻人被琴声吸引,停下来听一小会儿,而后转身走远。
不过,有很多个晚上,绿色钢琴四周数十平方米的空地上,常常会聚满二十多人,他们年龄不一,穿着各异,有男亦有女。夜色之下,琴声似乎给每个人身上笼上一层辉光,隔开了城市的喧嚣嘈杂,他们昂着脖子,随着音乐高声吟唱,随着旋律摇摆着身体或手臂,一位女士唱到兴处,忘情地伸展手臂,学着《天鹅湖》里的芭蕾舞者,在人群中转着圈圈。
这样的场景,被王齐和保存在了手机视频里。
琴键上的摸索
2000年,王齐和离开湖北仙桃老家,来深圳投奔在华强北做装修营生的同胞兄长。20多年来,王齐和的生计全依靠华强北大大小小的商户,商铺电路改装、安货架、换店招,店铺装修所有的活儿他都接。生意好的时候每月能赚上一两万,行情差的日子也就挣个房租钱。
整个11月王齐和没接到什么大活儿,无非是帮着店面安装展示柜,更换货架灯带,重装门店招牌等。大半个月过去,他才赚了3000元左右。
无事可做的日子,王齐和把时间打发在华强北街头的8台公共钢琴上。2018年11月18日,这个日子他记得清楚,那是他头一次碰触琴键的时间。
王齐和说不清楚,当时为何决定自学钢琴。3年前,他连琴键上“哆瑞咪”的位置都分不清楚,那距离他上一次触摸钢琴,已经过去了40多年。他记得,在老家乡村小学读三年级时,学校里有台老式钢琴,教音乐的女老师姓李,时常弹着钢琴教他们唱《小小竹排》《我的祖国》等歌曲。也是跟着这位李老师,王齐和学会了简谱,过了40余年还能重新捡起。
王齐和花了190块钱,买了本钢琴弹奏教材,无奈上面都是五线谱,他看不懂,又在百度上搜索有关五线谱的教学视频,看了几次,没看懂。
他决定自己摸索,用手指一个琴键一个琴键地试,试了三个月,他搞清楚了钢琴键盘上高中低三个音区“哆瑞咪发梭拉西”的具体位置,而后一遍遍地死记硬背,把琴键音符刻在了脑子里。
完整弹出的第一首曲子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距离王齐和自学摸索,已过去小半年。接着是《山清水秀好风光》《我的祖国》《小小竹排》,这都是读书时,李老师经常教他的歌。
王齐和从包里拿出一张A4纸,那上面是他手抄的谱子——蒋大为的《最美的歌儿唱给妈妈》,这是王齐和正在练习的曲子。他神情凝注,上半身随着音符变化前后摆动,路上一个背着单反相机的男子停下,对着他拍了几张照片,“我们搞摄影的,拍人物喜欢捕捉专注的状态”,男子说。
曲子弹到一半,王齐和停了下来,伸展着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他嫌这两根指头不够灵活,跟不上节奏,“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在钢琴技巧上,他最近正在钻研和弦,手里下载了很多关于和弦的教学视频,他看来看去还是不太明白,“要是有个老师能教教我就好了”。
在华强北街头,王齐和顶佩服两个人的琴艺,一个是70岁的陈云昌,弹了几十年钢琴,一个是20岁的张旦旦,自学了9年钢琴。王齐和的手机相册里,存了不少陈与张弹钢琴的视频,角度往往聚焦在琴键上的双手。“你看,这个手指多灵活”,王齐和指着视频说,那是陈云昌的手,皮肤白皙匀称,手指纤长,飞舞在黑白琴键之间。王齐和对照着视频里的指法,又在琴键上试了一遍和弦。
3年来,从零开始,认琴键,断断续续弹出一段音乐,到完整弹出一首曲子……每往前走一步,王齐和如同爬山一样,一步一步往上爬,每到一个地点,风景与前次又不一样,“舒服、很舒畅,什么杂七杂八的事情都不用想”。
靠着自学弹出一首又一首的曲子,令王齐和颇为骄傲。他在华强北弹奏时,先后有两个年轻女孩,与他分享过自己的学琴经历,交了数千块学费,一个学了半年,深感枯燥而放弃,一个学了两个月,始终入不了门而放弃,俩人最终都无法完整弹奏一首曲子。
“钢琴的声音这么好听,怎么会学不进去呢”,王齐和没法理解,也心疼女孩们打了水漂的学费。
双面生活
时间到了中午12点,王齐和收拾好琴谱,又回到电子商城3层,经营摄影器材的陈老板,打算更换展示柜的灯带,王齐和从包里掏出卷尺,对着柜子测量起尺寸。
王齐和老陈与认识有十几年了,老陈给他介绍过不少客户。王齐和的装修营生,多数都是靠熟人介绍接单,“要把活干好,有了信誉,人家才肯把你介绍给朋友”。
老陈坐在店里,漫不经心地与朋友调侃着王齐和,“我好多次看见他在下面弹钢琴喔,不少人给他拍巴掌,老家伙蛮有才华的嘛”,王齐和在本子上记下测量的尺寸,轻声跟老陈搭上几句腔,话里总带着点小心翼翼。
这样的王齐和,与我第一次与他通电话时的印象大为不同。“你会弹钢琴吗”,“不会呀,没关系,那我教你呀”,电话那头的王齐和,话语间有种别样的烂漫与活力。
当然,当王齐和站在钢琴边,尤其是身边还有一群音乐爱好者时,这样的生命力又会回归,他昂起头高举着手机,脸上神色飞扬,在演奏者附近不断寻找角度,录下对方的指法,听到兴奋处,别人在鼓掌,他把拇指、食指放入口中,吹出一声尖利的口哨,这是他少年时代的技艺,同样在40年后再次拾起。
当然,回到华强北的商场里,王齐和又变回那个温和、细致、严谨的装修工。20多年来,华强北风云变幻,王齐和服务的客户,由原来的电子行业,扩展到现在的矿机、美妆以及零食。装修的活做起来不难,难的是应付人情世故,在有些地方,王齐和要进去给商户做装修,得给商场工作人员数目不小的“油水”。
在老陈的店铺里量完尺寸,王齐和下楼拐进商场背后的快餐店里。在这里,十几块能吃上一荤一素两菜一饭,米饭吃完还能再续,白粥和例汤也不用花钱。吃第一团米饭时,他盘子里的菜几乎没动,等续上第二团米饭,他才混着炒菜把饭一溜儿吃进肚里。
快餐店里,坐在王齐和斜对面的,是他的一个远方侄子,也在华强北做装修。在华强北做店铺装修生意的有三拨人,一拨来自王齐和家乡湖北仙桃,一拨来自湖北公安县,还有一拨是广东人,大家都是靠着老乡带老乡,在华强北扎下根来。
王齐和妻子如今在华强北电子世界做清洁工,她2013年才来到深圳。两个人没有社保,只在老家交了一份养老保险,每人每年交一万四左右,都还要再缴5年才能领养老金。
老两口的两个孩子,女儿已经结婚,租住在老两口附近,儿子毕业后定居广州。王齐和盼着儿子的婚事,也盼着孙辈出生,“到时候我就能教小家伙们弹钢琴”。这两年,王齐和有意教妻子弹琴,妻子学了几次没能上手,索性放弃了,“我总笑话她对牛弹琴”。
钢琴的效应
在华强北街头,钢琴聚集而来的,远不止有钢琴演奏基础的乐迷,也不止是像王齐和这样从零开始学起的钢琴爱好者,钢琴声也吸引了小提琴手等其他乐器演奏者,以及数量庞大的歌唱爱好者。
“我们跟KTV不一样,那里好多都唱的很难听的,在华强北的人,我们基本都唱的很不错的”,老刘四五十岁左右,从事金融行业,住在华强北附近,前几十年他几乎没怎么唱过歌,进KTV的机会都少,这两年多来,他每晚几乎雷打不动都会到华强北唱歌,这晚10点多,他在松岗一个酒局上应酬完,又匆匆赶了过来。
为了准备几天后的“乐起华强北”K歌大赛,老刘在卢老师的钢琴伴奏下,唱起了《听海》,音域宽广,歌声深沉浑厚,自有一种魅力。“他以前唱的可没现在好,是一点点练出来的”,卢老师评价说。
公共钢琴投放两年多,由此产生的效应,在华强北公共文化中心主任郑镇鸿看来,是远远超出预期的,甚至是令人意外的。2018年,华强北街道办决定在街头投放公共钢琴,按当时的预想,这些钢琴能服务那些热爱钢琴弹奏,又没有充裕条件的人。毕竟在琴行,弹奏一小时的费用也不是个小数目。
现在,郑镇鸿走在街头,或者刷短视频平台时,能看到钢琴吸引到的人,有外卖小哥、有装修工人,有年逾七十的老人,有不满十岁的孩童,有从龙岗甚至更远的地区赶过来的人……
当然,钢琴聚集的文化效应,也给郑镇鸿带来了新的管理难题,他拿着一份派出所转过来的噪音投诉,“我已经收到好几份了”,对于附近居民来说,深夜里响起的钢琴声、歌唱声已成困扰。根据现有的管理制度,为了防止扰民,公共钢琴在晚上10点以后,不再被允许弹奏。不过,在华强北街头,晚上11点后,还能看到不少的弹奏者和歌唱者。
坐在绿色钢琴边,王齐和在低音区的一个白键上反复摁了几下,没有声音,“又坏了”,他叹口气,拿出手机,对着损坏的白键录了段视频,发给了负责街头钢琴管理的孙永红。
华强北街头的公共钢琴,是街道办以租赁形式淘到的二手钢琴。钢琴在街头损坏率颇高,即便在四周装上监控,也很难避免人为损坏,“我们在监控里看到,有些年轻人可能压力太大了,故意冲着钢琴踢打猛踹”,每年华强北街道不得不淘汰掉一批街头钢琴。
孙永红主要负责街头钢琴的维护、更换和运营,她因为琴声注意到了王齐和,一来二去俩人交上了朋友,孙永红叮嘱王齐和,闲暇时帮她照顾这些钢琴。王齐和对于这个嘱咐很是上心,有个琴凳被人踩坏了,孙永红原打算换掉,王齐和觉得可惜,从家里带来工具、木板,重新修好了凳子。
去年一次聊天时,王齐和问孙永红,能否将淘汰处理的钢琴卖给他一部。孙永红把这个诉求汇报给了郑镇鸿,郑镇鸿很是爽快,既然是要淘汰的钢琴,那就免费赠送一台。
王齐和在那批淘汰钢琴里,选了一台米白色钢琴,他试了试,那台音色最好。而后,他花了300块,请人运到家里。
王齐和与妻子租住在福田村的一栋农民房里,与华强北距离不远,王齐和的房子是临街的两室一厅,窗外是绿意葱茏的行道树冠。房租不算低,4500元每月,楼道、门口、房门内的客厅里,摆放着尺寸不一的木板和木条,做装修这行,王齐和时常得备一些装修材料放在家里,他没法租太小的房子。
12月10日,首届“乐起华强北 关爱你我他”公益钢琴系列活动——K歌大赛举行总决赛,华强北街头的乐迷们在舞台上尽展才华。据悉,这一群众性惠民活动将持续举办下去。
对郑镇鸿来说,由钢琴衍生出来的巨大音乐热情,要鼓励,也得引导。华强北公共文化中心计划发布新的规定,公共钢琴在晚上9点后,不再允许演奏,并进行配套的监督和管理。同时,华强北街道也愿意探索像“K歌大赛”等活动,给乐迷们更多抒发热情的平台和渠道。
街头的快乐
即便家里有了钢琴,王齐和大部分空闲时间,还是泡在华强北的公共钢琴前。他与陈云昌、张旦旦,都在一个名为“华强北浪漫钢琴夜”的微信群里,群里有三四百人,群友三五不时发来一些华强北街头钢琴弹奏的小视频,看到画面里的弹奏者是陈云昌或张旦旦,王齐和都要发个点赞的表情包过去。
王齐和与张旦旦相识于去年国庆,当时王齐和正在华强北街头弹奏《山丹丹花开红艳艳》,张旦旦被琴声吸引了过来,待弹奏结束后,他把王齐和琴技上的问题一一抛了出来。王齐和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男孩,高个子,手里拿着盲杖,双眼因失明微微眯了起来。王齐和心里不太服气,说你弹来听听,随着流畅的琴声响起,王齐和不由地羡慕起对方的琴技。
这天晚上,王齐和和我,与张旦旦约定在华强北步行街最北侧的红色钢琴处碰头,这是音乐爱好者们眼里,是华强北音色最好的一台钢琴。
到达见面地后,张旦旦被一阵小提琴声吸引了,演奏者是一位17岁的高中生,从4岁起开始练小提琴,他在微信视频号上的称呼为“弦魔YJH”。
两个月前的某个晚上,“弦魔YJH”与同学在华强北逛街时,碰到了弹钢琴的卢老师,和她身后的声乐爱好者们。他打开随身的小提琴,在旁边合奏了一曲。从这以后,每天晚上,“弦魔YJH”与弹钢琴的卢老师一起,给华强北街头的声乐爱好者伴奏。
在街头唱歌的朋友们,唱的多是流行音乐,“弦魔YJH”以往接触不多。不过,练了13年的琴,很多曲子别人唱一遍,他基本就能演奏出来。甚至只需要一小段调子,凭借乐理知识和日复一日训练形成的经验与直觉,他也能判断接下来的曲调。
在街头拉小提琴的感觉,与平日的练习不同。明年1月“弦魔YJH”要参加广东省的艺考,这几个月是他的备考时间,白天的时间他在附近公园练琴,曲目大都是巴赫等古典乐曲。古典乐的谱子早已由作曲家划定好了,作为演奏者,再创造的空间不大,而在华强北伴奏,对他来说不止是放松,也是即兴创作的一种尝试与探索。
卢老师接近60岁了,这群朋友中多数人的年龄是“弦魔”的数倍,大家习惯叫他“天才少年”。30岁左右的女子站在卢老师左侧,唱起了《红楼梦》里的插曲“一个是阆苑仙葩”,“弦魔YJH”在卢老师右侧拉起琴弦,琴声、歌声交织,宛如一场小型音乐会。
卢老师的母亲坐在不远处的轮椅上,放在腿上的双手,随着音乐节奏轻微摆动着,嘴里偶尔哼出轻微的调子。老人80多岁了,每天早上醒来问女儿的第一句话总是“今晚你去华强北带不带我”。
几句聊天认识之后,张旦旦邀请“弦魔”合奏一段,俩人手里没有谱子,除了都熟悉的《梁祝》片段,剩下的合奏在摸索中完成,“弦魔”在小提琴上拉一段音乐,张旦旦在琴键上尝试着音符节奏,张旦旦背出一小段简谱,“弦魔”凭借经验和对音乐的敏感度,在小提琴上完成后面的音乐。
琴声或低沉、或悠扬、或急骤……附近散步的人渐渐聚拢而来,人们脸上的神色逐渐沉醉,妈妈拽紧了乱窜的孩子,主人把小狗揽进怀里。
刘明随着琴声低声哼唱,华强北相熟的唱歌爱好者,都知道他模仿刘德华尤为传神。
刘明在华强北待了7、8年,一直做电子贸易工作,前五六年他的生活基本由“上班、吃饱饭、晚上散散步”组成,偶尔跟朋友聚会,那在他眼里,称得上生活中的盛典。
2年多前,刘明散步时,被围着钢琴唱歌的人群吸引,不知不觉他走进去了,跟着唱了起来,“那种沉浸进去的感觉,跟你站在旁边看又是完全不一样的”。没多久后,他专门买了个音箱,用于钢琴之外的歌唱伴奏。夜晚的歌唱,成为了每日可期的光亮,这样的生活刘明形容为“每晚都是盛典”,“我敢说全世界没有人比我们更快乐”,他说。
此时,王齐和站在不远处的灯光下,眼望着平举在脸前的手机,屏幕里播放的,是张旦旦刚刚弹奏时的指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