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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发展可再生能源?”“为什么不公布实现零排放的时间表?”……

作为美国最大能源公司埃克森美孚的CEO,伍德伦早已习惯了被各类环保主义者堵在公司总部楼下如此“拷问”,但到目前为止,可再生能源依然不在这个石化巨头的时间表里。

一、环境正义

拜登就任美国总统之后的最大改变,当数打翻特朗普对传统化石能源的青睐,树起了环保与减碳的大旗。推动可再生能源和减碳计划,也成为他提振经济的核心抓手之一。

其重大动作包括,宣布重回《巴黎气候协定》,计划在2035年前实现电力行业100%脱碳,2050年之前实现100%的净零碳排放。

在这些大目标的指引下,拜登还推出了一系列能源与环保新政。比如,禁止在联邦政府管辖的土地和水域上进行新的油气开采,取消和加拿大的“基石”输油管道项目,以及大力发展新能源汽车等等。

他的这些政策,显然不被一些人欢迎。比如,禁止新油气开采公布之日,就造成美国能源公司在纽交所股价大跌;而取消“基石”输油管道项目,则让美国失去了6万个工作岗位……

但时代的天秤,以及美国绝大多数民众,对拜登的这些新政是高度拥护的。因为在美国,环保不只是环境保护或者产业经济问题,也是敏感的政治问题:环境正义。

上世纪80年代的——“沃伦抗议事件”,就是美国环境正义的重要推手之一。

1982年的一天,北卡罗来纳州的沃伦县,老百姓扶老携幼走上街头,手举标语抗议政府把有毒化工垃圾填埋场建在社区附近,并且打出了一张让政客们紧张的大牌——种族歧视,因为沃伦县居住的多是非裔美国人。

北卡罗来纳州政府觉得这事确有不妥,于是答应让填埋场换个地方,但也没找到太合适的地方,所以又心存侥幸:还是按原计划执行。

民众愤怒了,州政府草率的态度让沃伦县事件一下子升级为了全国性的种族抗议活动。美国全国有色人种促进会组织了全美范围的抗议运动,并引起了美国政府的重视:

在环境问题上真的存在种族歧视吗?

美国总审计局决定让事实说话,他们进行了实地调查。其结果是,被调查的四个危险废物填埋场,有三个都挨着黑人社区。

之后,美国基督教联合会又进行了一项相关调查,结果显示每5个非裔或西班牙裔美国人中,就有3个居住在紧邻有毒废物填埋场的社区。

看来事实毋庸置疑了。

种族问题在美国一直是最敏感的涉及社会公正的问题,如今环境问题和种族问题绑在了一起,就意味着环境污染在美国不再仅是一个自然与生态问题,更成为了一个政治问题。

沃伦事件引发的抗议活动一直持续到90年代,环境正义随之成了大量美国人心中最重要的价值观之一。

二、现实压力

“伍德伦先生,我们必须进一步减少碳排放,公司在民众眼中的形象非常重要!”

面对股东提出的要求,坐在桌子对面的埃克森美孚公司CEO伍德伦紧锁双眉,无奈地回头看了一眼窗外抗议者们的游行队伍。

这就是如今美国大牌能源公司股东会议上的日常写照,且舆论压力越来越大。

国际能源署的一份统计显示,2015年到2019年,国际石油公司通过的与气候相关的股东决议一共有250份,占了股东提案总数的95%以上。

美国传统能源公司的股东们纷纷要求公司向低碳、新能源转型,这一方面是受到公众环境正义的道德捆绑,另一方面也有现实的长期利益考量。

如今,美国公司在化石能源领域的融资难度越来越大,融资成本越来越高,传统能源企业的市场估值也持续下滑。三大信用评级机构穆迪、标普、惠誉,近年来也一直在下调包括埃克森美孚、雪佛龙在内的多数美国石油公司的信用评级。

评级下降大大增加了这些传统能源公司的融资难度,抑制了其股价上涨。而产业现实也逼迫依然盈利能力良好的传统能源企业们思考,增长点在哪里?未来在哪里?

《巴黎协定》确定了本世纪全球温控在2℃以内的目标后,各国政府接连出台相关法律,限制能源企业的行为。其直接结果就是,不但抑制了传统能源企业的扩张,也开始让传统能源企业要为环保付出实际的代价:比如,加大环保违规的惩处。

截至今年,全球气候相关案件已超过1800件。从2015年以来,这类案件所造成的企业赔偿高达数十亿美元。这些赔偿大大增加了公司的经营成本。

而可再生新能源,则随着科技进步带来的成本和效率提升,越来越成为既有社会效益,也有切实经济效益的朝阳产业。

比如陆上风电和海上风电,2010年到2019年,其成本分别下降了39%和29%。光伏发电和光热发电的成本则分别下降了82%和47%。

目前,如果国际油价降到每桶30美元以下,则投资风能和太阳能的回报率将超过石油。

虽然油价低于30美元的时候并不多见,但风电和太阳能还在继续提高效率,两相对比,已足以让投资者看到了可再生能源未来的盈利前景。

▲2020年发达国家不同类型能源项目的投资回报率对比

资本市场也早已对可再生能源给出更好的回报。

一个标志性事件是:去年10月2日,受石油价格下跌和政府补贴等因素的刺激,主要从事风能以及太阳能发电业务的美国新纪元能源公司,就一度以1386亿美元的市值超过埃克森美孚,成为了美国市值最高的能源公司。

虽然后来埃克森美孚又夺回了头把交椅,但这件事在美国能源行业引发了震动。

但震动归震动,埃克森美孚、雪佛龙、西方石油等美国的百年能源老店们,却没有像被特斯拉冲击的传统汽车巨头那样,加速新能源的步伐。

三、“龟速前进”

虽然受到来自市场、民众、政府的压力,美国能源巨头们也在努力转型,但它们和欧洲同行们的转型步伐相比,慢了可不是一步两步。

从近年来美国能源消费结构的变化来看:

2017年美国能源消费结构中,石油消费占比最多,为36.2%;天然气次之,为28%;煤炭为14%;核能为8.42%;其他可再生能源一共为13.38%。

到了2020年,这个比例变为石油34.7%;天然气34%,天然气已经几乎和石油并驾齐驱;煤炭为9.9%;核能为8.8%;其他可再生能源一共为12.5%。

▲2020年美国能源消费结构图(BTU是英国热量单位,1BTU约等于251.9958卡路里,quadrillion是千的五次幂,图中简写为Q)来源:Visualcapitalist

可见,美国的天然气消费比例大幅增长,可再生能源则变化不大。

天然气由于碳排放量明显低于煤炭和石油,所以成为了很多国家、很多能源企业现阶段完成减排目标的主力能源形式,这是美国天然气消费增长的原因之一。

但更关键的,还是美国传统能源巨头依然在已有地盘有巨大利基,以及过去几年特朗普政府对传统能源巨头的呵护。甚至,这种呵护就是他们争取和博弈出来的。

且博弈依然在继续。

欧洲能源企业,则因为欧洲国家人多、地少、资源有限,对污染问题的承受能力低,民众和政府对环境问题更加敏感,不得不或主动或半推半就地拥抱可再生能源。

如今,欧洲多家传统能源公司都已拥有成熟的风能、太阳能项目,2018年~2020年,欧洲传统能源公司在新能源业务的投资已占其总支出的5%-13%。

英国石油、荷兰壳牌、法国道达尔、意大利埃尼与挪威国油欧洲五巨头还预计,到2030年,其在可再生能源项目上的投资会提升到150亿美元以上。

而且,它们还同时在不断减少传统油气资产。

美国这边,雪佛龙和西方石油的风能和太阳能项目至今还在计划中,埃克森美孚则干脆没有这方面的计划。

在碳减排时间表的制定上,美国企业也明显落后于欧洲企业。

壳牌、道达尔、英国石油等欧洲能源公司,已分别在前年和去年提出了实现碳净零排放的时间表,它们大多承诺会在2050年前实现温室气体净零排放。

而在美国,除了康菲、西方石油提出了具体时间表之外,埃克森美孚、雪佛龙等很多巨头都保持沉默。

▲各家能源公司在减排上采取的措施对比

来源:《国际石油公司应对气候变化策略与行动研究》

去年三月,巨大舆论压力下的伍德伦曾表示:“迫于投资者压力,我和董事会其他成员会不得不考虑碳净零排放时间表的问题,但我觉得这样的目标缺乏可操作性。”

但伍德伦这一考虑就是一年多时间,直到今年7月才遮遮掩掩地通过间接渠道向媒体放风,公司可能会考虑到2050年将净碳排放降至零。

在环保主义者眼中,美国能源企业的觉悟实在是太低。

但美国企业,甚至不少政府要人却基本都认为,自己其实是更加务实稳重。

四、伍德伦的杀手锏

现阶段,美国风能和太阳能的普及,的确还有很多局限性。

首先是效益帐不划算。

以美国最钟情可再生能源的加利福尼亚州为例,由于风力发电的普及,2011年至2019年,其电费涨幅达到了美国其他地区的近7倍。

在有其他选项的情况下,这个涨幅显然不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

其次是,资源帐也不太划算。比如,光伏就被经常认为是一种非常浪费土地资源的能源形式,其发电站占用的土地面积是天然气或核电站的300-400倍。

另外,可再生能源的稳定性也有待考验。近期,欧洲的天然气等能源价格巨涨,就被认为与其大量使用的风力发电不稳定有很大关系。

除了这些问题,另一项因素也让美国传统能源巨头们对推动可再生能源没有那么紧迫——他们对解决减碳问题,有一套自我方案,比如:

提升天然气的占比,以及大力推广碳捕捉技术。

CCUS全称碳捕获、利用和封存技术,其核心是把能源消耗过程中产生的二氧化碳提取出来并循环利用,如生产涂料、包装材料等。

在可再生能源问题上最顽固的埃克森美孚,就从2000年起全力投入了CCUS技术的研发,至今已投入超过百亿美元,在行业内拥有较大的技术优势。

埃克森美孚认准的碳减排最有效途径,也是CCUS。

今年,公司即宣布,将在2025年前,再追加30亿美元投资到CCUS项目,并预计在美国、澳大利亚和卡塔尔等地的能源业务中,实现每年捕捉900万吨二氧化碳,相当于每年种植1.5亿棵树。

美国能源企业热衷于CCUS技术,背后也有美国政府的支持和鼓励。比如2019年,特朗普政府的美国能源部,就出资1.1亿美元用于研究CCUS技术。

几天前,美国能源部甚至还宣布,计划在未来十年,通过大量部署“吸碳机”,从大气中抽走数十亿吨的二氧化碳。

五、取小舍大的核电战略

和欧洲、日本等主要经济体相比,拜登政府对能源转型和减碳计划的另一大特征是:继续强化核电的发展,并明确提出了要加强发展小型核电。

2011年福岛核泄漏事故之后,多国政府启动了削减核能的计划。

日本将核能发电比例从福岛事故前的27%降到了如今的2%;世界核能第一大国法国计划到2035年将核能占比从75%降到50%;德国将于明年关闭最后三座核电站,实现完全弃核。

在这样的大形势下,美国政府却反其道而行之。其背后原因之一是,他们要发展的小型核电,有很多传统大型核电所不具备的优势。

百万千瓦以上的大型核电站,不但投资巨大,且建设周期较长,投资回报时间也长,一旦发生事故,破坏性也极大。

而小型核电站则投资小建设快,回报快,并且更加安全可控。

比如美国西屋电气公司研发的,可以产生1.5万千瓦电力的eVinci微型反应堆,就只有一个集装箱大小,其电站建设只需不到30天时间。

而且,由于功率小,反应堆芯热量较低,便于降温,小型核电发生安全事故的概率也被大幅降低,即便发生,也具有快速响应且影响较小的优势。

目前,拜登政府对小型核电站的发展步伐已明显加快。

今年1月,美国能源部公布的五个反应堆支持项目,就全部是小微核反应堆;今年6月,美国核能管理委员会还首次批准企业可生产高丰度低浓铀;8月,美国田纳西河流域管理局则宣称,到2035年,在管辖区域内,将实现天然气和小型核电对煤炭发电的完全取代。

总结起来就是,美国虽然也在不断强调可再生能源的发展,但相比欧洲等激进推动新能源战略的国家而言,它从事实上采取了更保守、更渐进的能源转型和减碳路线,甚至是更主张在现有格局下优化能源结构,并注重借用新技术和新方式去解决现有能源方式的老问题:

包括,更重视天然气的推广,更重视CCUS技术的应用,更重视未来小型核反应堆的发展。

这其中还藏着埃克森美孚等巨头对产业节奏和经济帐的双重算计。

在可再生能源还不够成熟,也不划算之际,先让英国石油、壳牌等欧洲企业去往前冲,等到技术和市场更加成熟,产业真正到了大规模盈利拐点之时,再凭借自己强大的资本实力快速跟进,弯道超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