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老话叫“听人劝吃饱饭”,于正老师显然是其信徒。然而越是听人劝,越来越只能混个半饱,可见互联网的众声嘈杂之下,听谁的劝、听哪些劝,可要自己主动甄别。一股脑的接受批评、积极改正,不是从善如流,而是用战术勤奋来掩盖战略懒惰。
乾隆年间的魏璎珞祈求雷神降下天谴的时候,千里之外苏州城的蒋勤勤正在潜心复原双面缂技艺。女性主义叙事由狗血淋漓的荒诞,转向克己复礼的平淡,于正的巨大转变并未获得观众的肯定。
《当家主母》11月8日开播,一周后腾讯视频的累计播放量堪堪突破1亿,豆瓣评分5.3。自2018年的《延禧攻略》后,于正编剧和出品的剧已经接连扑了《皓镧传》《烈火军校》《鬓边不是海棠红》《玉楼春》。《当家主母》不但没有回春的潜力,恐怕还将创下“莫兰迪色系列”剧的新低。
怪谁?叭叭评论的观众未动真心,可被批评的于正却动了真情。他以为《延禧攻略》胜利的法宝是灰扑扑的滤镜以及所谓的非遗特色,却没看到狗血扯头花带来的“爽感”才是得分点。近年的于正剧似乎陷入了这样一种怪圈——他越是照着以前观众的评价去创作,他的创作就越没有水花。
高级感,恐怕是观众批评剧集时的遮羞布。而三俗剧情,才是大家偷着喜欢却难以宣之于口的收视癖好。回顾十年前的《宫锁心玉》,印象最深的还是晴川和两位阿哥的情感纠葛。检视《玉楼春》和《当家主母》,难道大家会对民间戏法和缂丝技术念念不忘吗?
于正在“抛弃”于正,既可能是他吸取了观众意见,也可能是他自身创作思路的转变。在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之间,他似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公约数。在“过俗”和“媚雅”的纠结中,创作者们又是怎么丢掉收视密码的?
当家主母,命题作文
“良弓最恨魏家的当家主母,他怎么会去喜欢任家的当家主母呢?”为了扣题,《当家主母》几乎每集都要重复20遍“当家主母”这个词,就像是小学生作文跑偏了,结尾猛cue主题。
刚开始,沈翠喜去打小三曾宝琴的时候,还有点老于正剧的味儿。当观众搓小手手以为《当家主母》会走向宅斗模式,它的剧情进展突然慢如蜗牛。
先是沈翠喜默认了曾宝琴外室的地位,但害怕曾宝琴进了任家自己会坐不稳主母,所以干脆没让对方进门。女1和女2隔空斗法,这样的宅斗看起来束手束脚,并不能让观众觉得痛快。
接着沈翠喜的丈夫任雪堂捉拿水匪,中箭失踪后好几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于是沈、曾两人的核心矛盾就被消解了。男人没了,两个女人斗起来还有啥兴致。沈翠喜将曾宝琴的儿子秀山抱到任家抚养,曾宝琴放不下心就让师弟魏良弓去教秀山念书。
魏良弓初见沈翠喜,也是有“春天后母心”的刻板印象,接触后才发现她内心善良。魏良弓最早对曾宝琴抱有感激心理,想刻个木头人送给她。却没发现,不知不觉中他把木偶五官刻成了沈翠喜。
当你再次搓手手,以为《当家主母》要展开人妻不伦恋时,它又转头搞起了时髦的“女性和解”。因为曾宝琴不惜跳湖来求沈翠喜看望病重的魏良弓,沈翠喜解除了她对曾宝琴的所有怀疑。
两人互诉衷肠一段,堪比教科书级别的百合片。沈翠喜说:“我想让你离开雪堂,因为你是曾宝琴,是我年少时最好的朋友。我要看你活着,我要看着你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我不想跟你争来斗去。”
曾宝琴跟对对联一样:“我想让你离开雪堂,因为你是沈翠喜,是我年少时最好的朋友。我要看你活着,我要看你刺绣、缂丝、织锦,打理生意风风光光无所不能,我也不想与你争来斗去。”
含情脉脉的同时让人头皮发麻,这简直违背了剧集创作的客观规律。较为常见的方法是,一方对第三方这样说,而第二方偶然中听见。像这种两个女子直接表露心迹念夸夸文的形式,本身就不合人物情感逻辑。为了扣上“girls help girls”的时尚主题,《当家主母》显然陷入了文本结构旋涡。
为了抵御苏州织造李照对生丝市场的操控,熟知朝廷运作规律的曾宝琴贡献了李照的经济亏空线索,坐拥本土资源优势的沈翠喜则收集李照犯罪证据。剧集想要营造有燃感的女子联盟,但呈现的结果却是绵软无力。
于正怎样“丢掉”于正
剧情无功无过,色调淡而显老,内核游离不坚,《当家主母》失去过往于正剧的大众热度绝不委屈。虽然蒋勤勤和杨蓉很努力地去演绎两个角色的内心冲突,但其人物本身就是不接地气、不合人性的。
沈翠喜是一个长期被伤害的人物,丈夫和她并无精神上的交流,就连任家老太太都对她留了一手,没有教她“全用缂丝,不用刺绣”的绝招。可她以德报怨,悄悄给曾宝琴的院子开了道大门,被几位叔公夺去主母位置关进小院也甘之如饴。为了救不成器的丈夫弟弟,还献出任家最珍贵的宋锦。
曾宝琴的命运也非常曲折,本是苏州知府家的千金小姐,因为家族获罪受牵连被卖进行院。好不容易被青梅竹马的任雪堂买回去,却只能做妾,刚生出遗腹子就被沈翠喜抱走。她虽然表面骄傲凌厉,私下却未失善良本心。得知当年父母把自己许给任家是为了填补亏空的真相,她甚至要跳河自尽。
多么善良的两个女人啊,发生在她俩身上的故事都散发着圣母光辉。但两个坏女人才有戏,一个好女人一个坏女人也还行,而两个好女人,对于剧集绝对是灭顶之灾。
编剧大师罗伯特·麦基曾说:“当我们认同一位主人公及其生活欲望时,事实上是在为我们自己的生活欲望喝彩。”《延禧攻略》以前,所有于正剧几乎都是古代职场戏,讲述的都是主人公如何一步步往上爬的故事。剧中的人物在摆脱古代等级制度压迫时,陷入了对世俗理想与个体欲望的盲目追逐。
曾经的杜云汐、魏璎珞、陆贞、李皓镧这些女性人物登上世俗的宝座后,她们是否真的藉由世俗理想的实现到达了人生幸福的彼岸?关于这个答案,于正剧从不作答,事实上也没必要。
在《当家主母》中,毫无“生气”的沈翠喜和曾宝琴,活像是两尊菩萨,观众几乎看不到世俗欲望对两人的侵染。曾宝琴唯一愿望是儿子秀山健康成长,沈翠喜最大诉求是将任家产业发扬光大。
如果说“霸道王子爱民女”的故事模板被于正用滥了,那么《当家主母》的情感描写则是剑走偏锋的伦理边缘,脱俗的同时也失去了大众共鸣的可能。魏良弓恨魏家主母逼走生母,可他偏偏爱上沈翠喜,看到了她作为主母的孤独和隐忍。沈翠喜本以为日子再无波澜,却对病恹恹的教书先生动情,恨不能与之泛舟江上。
过去于正洞悉了现代女性的职场梦想,从《大清后宫》《美人心计》到《延禧攻略》《皓镧传》,一直在塑造强大女性和心灵鸡汤。而从《鬓边不是海棠红》到《当家主母》,他的平民女子失去了“成功学”的鸡血,也失去了代入感。
从“阿宝色”到“莫兰迪”
“这个崭新时代埋葬了传统历史,但这些历史却被制作为特殊的符号供人消费。”鲍德里亚此语,可以概括于正中早期的剧集创作。过度娱乐化使得于正剧缺少历史情怀,为了求新求异经常有洗白坏人的嫌疑。
心狠手辣的吕后,曾是与丈夫患难与共的贤妻良母;昏懦的唐高宗打破士族势力威胁,隋唐数次征伐高丽,只有他发动的这次取得胜利;风评颇差的北齐女相陆令萱,成为辅佐朝政的有功之人。
根据于正剧的历史叙事态度,可以将其创作分为三个时段。2004年-2009年是“合理戏说”的探索期,主要表现为对戏说历史的兴趣,虽有亮点但并未引发巨大争议。
《荆轲传奇》秉承了清冷历史剧的创作方式,还带着些现代意识的思辨。高渐离会议论:“这个年代,不是有太多人该杀,而是这个年代,有太多混乱的秩序。”《大清后宫》炒《金枝欲孽》的热饭,总还没有改道光爱全皇贵妃的历史线;《胭脂雪》以7个女人的故事抨击了父权社会对女性的摧残。
2010-2017是“狗血荒诞”的成熟期,以《美人心计》《宫锁心玉》《陆贞传奇》为代表,基本上是出一部争议一部的节奏。《宫锁心玉》中晴川将现代学习的知识运用到古代,一系列时空错置的情节开启了清穿剧的热潮。该时段也有失败作品如《神雕侠侣》里的鸡腿姑姑,但虽未能复刻《笑傲江湖》的成功,至少还有讨论度,甚至延续到了今天。
2018年以降,于正来到了“非遗入剧”的迷茫期。起初《延禧攻略》里的“绒花”和“打树花”还能与剧情融合,至少互不干涉。但到了《鬓边不是海棠红》,京剧和故事就未能相得益彰。它的主流化改编透露了于正想要谋求更大市场的信心,但随着人物关系矛盾的弱化,又失去了观众打口水战的舆论奇观。
就《当家主母》来看,于正剧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影视开发还没有突破单纯视觉化阶段。指望《尚食》展现深刻的传统饮食文化恐怕不现实,而重组吴谨言、秦岚“令后CP”的《传家》目前还不清楚如何靠拢非遗,但民国时期国货自强的主题,想必于正还是能抓一把的。
从《宫锁心玉》的阿宝色到《延禧攻略》的莫兰迪,于正偏爱的滤镜变化也反映着某种创作心态的转折。脱离狗血拥抱更深层次的内容,是创作者应有的追求。但几部剧拥抱下来,观众也没有对于正的进步予以鼓励。相反,在故事失去可看性之后,我们才发现当年于正剧真正的“可看性”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