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涉世家》是司马迁的一篇不朽之作,与《项羽本纪》等在一起,堪称《史记》中最好的篇章。
那些栩栩如生的场景描写和人物刻画,每每令人忘记了自己是在读历史还是读文学。这篇不到4000字的文章留给后世2000年许许多多脍炙人口的名句,其中有些已经成为后人信手拈来的成语或固定用法,比如:
“天下苦秦久矣”;“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
如果你花力气精读这篇文章的话,你可能还会发现,《陈涉世家》的开头部分即生动地描述了中国古代人民大众是如何认识政治合法性的。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其实是与汉朝以后“定于一尊”的儒家政治合法性观念存在尖锐冲突的。
但它却便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自古以来造反英雄们所信奉的正义,并在以后的2000多年里激励了一代又一代底层豪杰,提着脑袋奋起改朝换代。
这是一种“打江山、坐江山”的丛林欲望,质朴、豪迈,而又原始。
一
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唇齿相依的另一句千古名言是“苟富贵,无相忘”,这句话是我接下来要在本文中重点探讨的。
在《陈涉世家》中,它更多指向对权力的分享。翻译成现在的话就是:“有朝一日打下江山,邀小伙伴们来共坐!”
这是一种底层的慷慨美德。对照现代政治理论,它恰恰建立在将公权力私有化的逻辑基础之上。这句话与《史记·高祖本纪》里的“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说的都是一回事。相形之下,历来备受批判的“君不君则臣不臣”的“封建”教条,倒是一种更加符合契约论的“先进”政治价值。
只是在陈胜这样的古代民间豪杰看来,这是天经地义。贾谊对他的评价是“材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我其实还相信,放到2000多年后的今天,大多数国人的政治观念也不会与陈胜吴广有明显不同。
太史公的了不起之处就在于,他在文章中只是冷静客观地叙述,并没有对陈胜们的这种政治价值观作出他自己的褒贬。
但话又说回来,他将陈胜的传记列入“世家”这一应当属于诸侯王的级别,并在文章中处处尊称陈胜为“陈王”,而不是像后来的史家那样将这些底层造反派一概打入“乱贼”“草寇”之列,就已传递了他的某种价值倾向。
要知道,在《史记》中,孔子也不过仅仅捞到一个“世家”的待遇,而后世被尊为“亚圣”的孟子只享受到了最低一档的“列传”。
当然,这其中最根本的考量恐怕还在于,汉高祖刘邦的身份地位并不比陈胜吴广高多少。如果在反抗暴秦的征战中率先起事的陈胜得不到足够的尊重,那么笑到最后的刘邦的“伟大光荣正确”何以说得通?
二
原谅我闲扯了这么多政治,似乎唯有如此我才可以心满意足地进入主题,认真讨论一下“苟富贵,无相忘”这种说法了。
要让我说的话,一旦有人富贵了,昔日小伙伴们能够相忘就尽早相互淡忘了吧,千万别老惦记着当年情谊。
以我大半辈子的人生经验来看,“苟富贵,无相忘”这种貌似豪气干云的古董心灵鸡汤,只会给大多数人带来原本完全不必要的烦恼、冲突和悲伤。
老话说,共患难易而同享福难,这里面是蕴含深刻人生哲理的。且不说前文说到的那种把天下江山当作私产来分享与赠予的做法本身就是错误的,即使是寻常民间的富贵,要求小伙伴们“无相忘”,也会造成许多麻烦。
按照最常见的解释,富贵容易使人淡漠亲情,甚而“蜕化变质”,就是俗语说的“一阔脸就变”。那么贫贱的昔日兄弟为了保持人格尊严,也就不必拿热脸去贴冷屁股了。
我同意,这样的势利眼比比皆是,尤其在当下。然而我从自己的长期观察中得出的结论却是:对于那些因富贵而变质、甚至被富贵完全毁掉的亲情和友谊,“贫贱”的一方经常要负更大的责任。
与人们长久以来的思维定式几乎正相反,很大程度上说,在面对“富贵”了的昔日小伙伴时,“贫贱”一方的心态更容易失衡,而非相反。
几年前的某一天,我的一位多年朋友邀我去他的公司谈一个事情。他和我以前先后在两家报社一起共事过十多年,如今是一家欣欣向荣的新媒体服务公司的创始人,我想他现在的身价肯定颇不菲。
那天下午我按约好的时间到了他坐落于上海徐汇滨江的新办公楼,对前台小姐报了自己的名字以及事由。她满脸微笑地把我引到一间小会议室,麻利地给我端上一杯茶水,并告诉我,她会马上去告知*总的。
但接下来,我的那位老板朋友一直也没有如我预期的那样过来与我谈事。我独自一人在这间可以将黄浦江美景尽收眼底的会议室里坐了整整一个小时。这期间,我读了小半本书,还在手机上处理了一堆事情。
直到临近下班时间,我的朋友才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先是有些惊讶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随后满脸愧色地向我抱歉和解释。说刚才接待了两拨投资人,一忙就把跟我的约定给忘了。
看得出来,前台接待小姐也没有去向他报告我这个访客的事情。
直到我们俩谈完事情他送我到电梯口时,他还显得有些歉疚。我反过来安慰他说,其实我并没有介意啊!时间对不同的人来说不是等价的,你肯定比我忙,你的时间肯定比我的更值钱。像我这样的人等一小时,并没有特别大的损失。况且现在只要有手机在手,哪里都能办公,在你这里与在我自己办公室也没多少区别。
我还略带玩笑说,你公司的前台小姐没有在第一时间去打扰你,说明她很会察言观色,一眼就能掂量出不同人和不同事的孰重孰轻。
三
我猜想,上面这件事情若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特别是像我这类所谓“文化人”身上,十之八九会积攒下一肚子的穷酸怨气,并从此牵出一大堆尖刻的家长里短——这难道不是“一阔脸就变”的最好例证吗?
然而,如果对这件事稍做一点冷静和细致的分析,你会发现,真正“变”的,很可能不是那个“阔”了的小伙伴,而是“我”的心态。
生活中我们时常遇到各种不守时、爽约、失约,我们多会先找一下原因,而不太会动辄将它们上纲上线到人品问题。即使我们会为此有些不悦,一般也不至于内心过于敏感和失衡。
就拿我的这位老板朋友来说吧,我们俩平日虽联系不算特别密切,但我对他的为人还是十分了解和信任的。
记得我们冰川思想库刚成立没多久,还没有什么粉丝的时候,他便主动为我们的公号组织广告拍卖。显然,无论是出于个人交情还是事业合作,他都没有任何理由故意怠慢我。
所以说,对那些“富贵”了的昔日兄弟,你对他保持平常心往往比他对你保持平常心要更难。
这是因为,这世界上的大多数芸芸众生们的内心既不足够强大,也不足够平静,他们无法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独立和尊严,他们的独立和尊严经常需要外在现实去支撑。
这差不多就是孟子说过的,“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外在的贫与富、贵与贱之间的不平衡很容易导致他们内心的严重失衡。
在这样的情况下,“富贵者”任何一点细小的过失、哪怕仅仅是言语上的疏忽,都极容易成为“贫贱者”宣泄失衡心态的出口。
再套用一下佛教唯识论的观点,你所看到的外在变化,就是你内心变化的投射。
一个很容易理解的事实是,“富贵者”总是比“贫贱者”接触更多人,承担更多责任,有更多更重要的事务要去处理。而每个人的时间和精力又都是相同的。这就意味着,在一对过去的小伙伴中,“富贵者”花在“贫贱者”身上的时间和精力通常几乎总是不及相反。
况且,财多位高权重者烦恼也更多,还面临许多难与人言的压力。这使得他们不可能在任何时候都对我们笑容可掬。这是他们容易被批为“一阔脸就变”的首要原因。
这就是我对前文提到的那个企业家朋友让我等了一个小时却没有多少意见的原因,因为我知道他有很多身不由己的事务需要应付,而且那些对他来说可能极为重要。既然我是他的朋友,就该理解和照顾到这个。
另一个也不难理解的事实是,“富贵者”大多有拥有比“贫贱者”更大的权力和更高的社会地位。不管当了官还是做了老板,他们总是居于发号施令的领导者角色。为了维护自己权威的严肃性和有效性,他们必须在许多场合保持一付居高临下、说一不二或者铁面无私的姿态,不管他们自己内心愿不愿意这样。
这样,他们就很难时时做到用当年那种嘻嘻哈哈、亲热无间的“兄弟态度”去对待过去的小伙伴,尤其是在有众多他人的公开场合。这是他们容易被批为“一阔脸就变”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我想,如果我在复旦大学新闻系读书时最要好的同学当了我的上司或上司的上司,至少在公开场合,我是绝对不会用对待“上铺兄弟”的态度去对待他的。我会只当他是我的上级,与其他那些并无特殊交情的上级没什么不同。
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兄弟”应尽的情谊。
四
总之,当一对昔日亲密无间的小伙伴中的一方“苟富贵”了,过去的关系就一定会发生剧烈的改变。这是社会现实决定的,并非单纯的情谊能够抵御的。如果想要继续保持那份情谊,就需要双方都努力作出调整和适应。
遗憾的是,很多人不仅不能清晰地看到并适应这种微妙变化,反而还会对“富贵”了的兄弟寄于不切实际的更高期待。
特别是像我这样的文人,往往心气很高,自尊心极强,内心又特别敏感脆弱。他们会强烈地渴望,那些“苟富贵”了的小伙伴应当比过去未富贵之前给予自己更多特别的情感乃至现实上的眷顾。这本质上是一种缺乏自信的内心泄露。
这就必然使得“友谊的小船”越行越远。
我当然不想否认,有不少富贵之人被自己眼前的成功所迷惑,真的相信这些成功全都是自己的天分与努力的结果。而当他们忘记了对机遇、运气、特别是对周遭他人的感恩,沉醉在这种虚妄自信中时,的确容易对他人摆出趾高气昂的倨傲态度,很多时候甚至是完全无意识的。这的确是许多亲情和友谊毁于“富贵”的原因。
但公允地看,如我在前文中已经说过的,我看到的更多问题却出在“贫贱”的一方。当友谊双方的相对社会地位发生了急剧的倾斜后,微妙的心态变化不仅可能将许多正常的事情引向误解,而且还很可能有意无意地给“富贵者”压上一付沉重的道义负担。而这一切的根子,就出在“苟富贵,无相忘”这中相传2000年的底层美德上。
无论于公于私、于人于己,它都害莫大焉。
正确的道德价值应当是:富也好,贵也好,都是他人付出努力或天赐福运而得来的。小伙伴们应当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压根就不应该生出去分一杯羹的欲念。
当然,如果你昔日的兄弟当上了大官,把生意做得很大,或者出了大名,你希望沾他一点光,获得他的提携,这本身也并不是多么见不得人。
从他的角度说,其实也希望有沟通成本很低的可靠班底或合作者。但作为一个真正的兄弟,你或许先得认真想想,你自己有什么可以帮衬到他的事业?在这种本质上是雇佣、合作或交易的新关系中,友谊只是一时的催化剂,真正能够持久的纽带是能力。
如果不能做到这样双向的互补,那么他对你就是单向的施舍,而你对他就是单向的占便宜;时间一久,你就成了他的包袱;而他就成了你的恩主。这样的关系,是不可能给真正意义上的情谊留下什么可能性的。
所以,我劝大家淡忘的,并不是年少时候的友情,那是弥足珍贵的;我劝大家淡忘的,是年少轻狂时不负责任的信誓旦旦。
“无相忘”是单纯的,绝不应该与“苟富贵”联系在一起。只是,这样的境界,显然不是陈胜吴广这样的草莽英雄所能企及的,甚至也不是项羽刘邦这样的统治者能够留给后世的。
在真正的友谊中,当我们遇到为难时,完全可以期待得到温暖的援手;当我们出现问题时,完全可以指望得到及时的提醒;当我们胸有难言郁结时,完全可以放心地一吐为快;当我们有所收获时,完全可以自然快乐地分享……
但这一切都取决于一个前提:两个互不依附的独立人格,以及两颗赤诚相待的平等心灵。
富贵与贫贱都是外在的,它们无法成为内在的精神交往的阻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