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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知网”上搜“法学”,你会得到6.92万篇学术期刊成果,1.97万篇学位论文。

如果把搜索词扩大到“法律”,这个数据量会扩大为156.47万篇学术期刊,38.42万篇学位论文。

这百万篇学术著作的作者,是经过筛选的法学院硕士、博士毕业生,以及为他们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

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代表着中国法律最优秀的学术力量,代表着法官、检察官、律师的核心预备役。

你甚至可以说,他们是中国最有法律和权利意识,最能用法律的武器维护自己权利的人。

但是,当他们的“学术成果”,被中国知网收录,成为中国知网11.68亿元主营业务收入的重要生产要素时,他们收到的回报是:

硕士论文著作人可获得60元现金、面值300元阅读卡;博士论文著作人可获得100元现金、面值400元阅读卡。

至于他们的老师,代表着法学研究方向的博导、教授们,这么多年在期刊发表文章后获得的收入回报情况,大概率上和刚刚胜诉了中国知网的赵德馨教授是一样的——零。

在中国裁判文书网上搜“中国知网、教授”,“中国学术期刊、教授”,经济史学者赵德馨,是目前第一个维权胜利者。

这个89岁的老人,从中国知识界的貔貅——中国知网那里,讨要回了自己的70多万收入。

这份钱要回来得并不容易,中国知网擅自转载了他的160多篇文章,而这些文章分散发表在不同的期刊上。要想打官司,近乎要逐一单独发起诉讼。

在中国裁判文书网上搜“赵德馨”、“学术期刊”,有157篇判决裁判文书。

随意点开一篇文书,你都将看到,在诉讼过程中,中国知网全程都在表态,自己有权转载,赵德馨无权索赔,希望法院正确适用法律。

知网为啥觉得自己有权转载呢?

我在赵德馨教授和中国知网那157篇判决裁定文书里,随便点开了一篇,诉讼内容围绕赵教授发表在2017年《求索》杂志上的,《中国经济发展学论纲》一文。

知网向法院隆重阐述了,自己为啥有权利转载这篇文章。

给大家简单粗暴地翻译一下,这是两个合同的组合拳。

当赵德馨教授投稿给《求索》杂志的时候,杂志丢了一个格式合同给他,这份合同里非常霸总气质地约定,“虽然文章是你写的,但是这篇文章在国内著作权和相关财产权都归杂志了”,而这所有打包的权利里,就包括一项“网络出版及信息传播权”。

当《求索》杂志跟中国知网签合同的时候,知网也丢了一个同样霸总气息的条款过来,“《求索》自创刊以来的全部文献,都要授权汇编到我这里”。

这两份合同,一环扣一环,霸气四漏,无懈可击。

按照这两份合同的约定,赵教授不需要知道,也不需要收到钱,知网就有权利发布他的文章,且用他的文章去赚钱。

今天大家觉得知网很流氓,但有时候流氓敢当流氓,是因为在前面,铺垫过一层pre-流氓。

而这次赵教授能从中国知网追讨回70多万的原因是,法院认定了《求索》杂志跟赵教授签订的那个格式条款,违背了公平原则,是个无效条款。

基础无效了,随之无效的还有上层建筑一起无效的——知网这么多年肆意而欢快地,转载赚钱行为。

有人在知乎上提问,“论文发刊一定要签署著作权许可协议吗?不签就不能发表?签了这个协议岂不是无偿出卖了自己的著作权”。

下面有一个回答是,“只有知网的期刊要签”。

而这位给出答案的仁兄,常年在知乎上回答怎么发论文的问题。

假设这个回答是真的,对于要发论文的人,那种感觉就像你下载了一个全民级别的打车App,必须要搜集你的若干信息,不同意也可以,就不要打车了。

假如这个回答是真的,让人不得不升起另一个疑惑,这些期刊这么多年,冒着自己签“无效条款”的风险,也要帮知网拿到作者的授权,图的是什么呢?

天眼查上有一条关于中国知网的诉讼记录——作家汪曾祺的子女曾起诉中国知网无权转载,《芳草《可乐》《文学界》等9本杂志发表了汪曾祺的作品,而知网又根据自己和这9本杂志的协议,把这些作品挪到了网上,供广大网友付费下载。

为了证明自己也是花了钱的,中国知网出具了自己向某杂志社支付的稿费发票复印件,2013年和2014年的金额,分别为8569元和8599元。

这些钱,期刊会给作者吗?分了人家作者家属会起诉吗?

这是疏漏,还是在分钱的那一刻,某些期刊和知网在内心默认了,这个钱到底是谁分给谁的?

我在“中国知网”上搜我自己的名字,竟然有我发在公众号上的文章,不知什么时候被期刊转载了,还被列为了“哲学与人文科学”,被知网要求“付费阅读”。

我的一个同行说,他在知网上搜自己的名字,看到了70多篇文章。

我们都是曾经做过记者的人,按照我们自己曾经的职业训练,维权的能力和通路,会比普通人好一些。

但我们没有人跟知网打官司。

而被知网拿自己的文章去赚钱的,几万法学院的毕业生、教授,那些最能用法律的武器维护自己权利的人,也没见哪位法学大家出面,跟知网打下官司,说说那格式条款的道理。

毕竟,法学博士需要核心期刊发论文,教授也有发文章的任务。此前有高校老师表示,自己学校每次审核论文,都要以知网收录为准,如果没有,就等同于没发。

这个场景想来有些搞笑,一个要推进公平正义的专业,集体在一个霸权条款下面搞研究,大家都不敢吭声。

曾经告赢了知网的,有一个少年,他是苏州大学法学院的在校学生。他写论文,向知网充值50元。花了7块钱之后,想把剩下的钱退了,知网不允。他起诉,拿回了自己的钱。

最近一次告赢了知网的,是一个89岁的老人,前中南财经政法大学经济史研究所所长赵德馨。

在他之后,一起加入对中国知网诉讼的,还有赵德馨的学生、中南财经政法大学退休教授苏少之;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教授、“新中国第一代女经济史学家”,93岁的周秀鸾。

我不知道89岁、正在忙着修订书稿《楚国的货币》的赵教授,将160多篇论文逐一整理、提起诉讼时的心情是怎样的?

举目四望,他身边的学生,论文查重到要破产;他身边的老师,学术成果发到网上,供大家付费阅读,近乎全体在为知网斜杠打工。而兄弟院校里,北京大学图书馆、武汉理工大学图书馆都曾因知网频繁涨价,而拒绝使用。

据媒体报道,2010-2016年,中国知网报价涨幅高达132.86%,年平均涨幅为18.98%。

这家汇聚知识的平台,也汇聚了人类诸多伟大的商业模式——平台型App让用户不得不签的隐私条款,家楼下美甲店充值概不退的霸王条款,以及巴菲特欣赏的复利增长。

在集齐了这些伟大商业发明后,知识的两面性魔幻地展开——知识在老师手里一文不值,在知网手里就是力量。

此前,曾有全国政协代表提案,希望知网纳入政府采购,用户则免费使用。

知网没有吭声,毕竟,同方知网是2020年主营业务收入为11.68亿元,毛利率为53.93%;2021年上半年,主营业务收入约为4.96亿元,毛利率为51.3%的生意。

在热搜上被吊打了两天之后,中国知网发布了两份道歉声明,一份声明向赵德馨教授道歉,但关于要不要给其他教授结账,只字未提。

另一份声明则强调,自己从来没有向个人出售过查重系统,且这个查重系统自推出以来,广受社会各界好评,至于学生买到的查重系统,那都是不法分子干的。

澎湃新闻的评论区里,各种表示,听君一席话,如同一席话。

至于自己暴利的生意,学生们走不出的查重困局,这些真正跟钱相关的事,知网是不屑于跟大家聊的。

学生的困境,与它无关;学校的困境,也与它无关。

但破局的可能性已经摆在面前了,各位亲爱的老师,89岁的赵教授已经开了个头,赵教授赢回了70多万,更重要的是,他用自己的抗争证明的,那条“格式条款显失公平,因而无效”的经验,是可以在广大教授中推而广之的,比如,如果“首篇被引过万中文期刊论文的作者,华南师范大学心理学院温忠麟教授”向知网起诉,会拿到多少赔偿?

而如果每一位常年供养中国知网的老师,都愿意站出来。那至少,知网再发声明的时候,也许能说句人话。

在赵德馨教授漫漫的治学路上,他的代表作包括《中国近代国民经济史讲义《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史(1949-1991)》《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专题大事记(1949-1991)》《中国经济史辞典》等。

在他研究过的经济轨迹里,能像中国知网那样仅凭知识跑赢了房价,这样的生意并不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