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贵州一所顶级公立小学,班上7岁女孩妞妞,两次被全班学生家长联名请愿“驱逐”。
家长们的理由是,妞妞妈“刻意强调”自己“独特的教育方式”,骚扰班主任及科任老师,干扰教学秩序。
妞妞妈则声称,自己只是不鸡娃,请求班主任减免妞妞作业,导致妞妞变成班级“异类”。
今年10月,我在贵阳找到这个班的家长们,有人私下表达了对妞妞妈的支持,也有人反对妞妞妈的一系列做法,还有的只是被迫卷入这场风波。无论立场如何,他们不约而同地,都在反复强调,我们只是为了孩子。
最近,美国加州大学人类学教授阎云翔提出一个概念:新家庭主义,用以概括新世纪以来中国社会中“家庭”受到空前重视,物质、情感乃至生活意义全部流向“后辈”的现象。代际之间的亲密关系大大增强,个体成功是不够的,一定要家庭成功才算——这对每个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1. 妞妞家:“我们家不鸡娃”
观山湖区是贵阳的新城。道路两边的景观树上悬挂着小红灯笼缀成的灯带,人行道的井盖上画着艳丽的鲤鱼、荷花。新区的名字得自观山湖公园,有人以讹传讹,称它是中国最大的城市中央公园。和观山湖公园只有一路之隔的金华园小区,是本地最好的学区房之一。小区“原住民”多为市政机关干部,随后几年吸纳了一些新中产家庭:医生、律师、商人、大学教授等。
北师大贵阳附属小学夹在金华园A区与B区之间,呈狭长状。教学楼的设计酷似堆叠的魔方,蓝色的玻璃外墙格外显眼,环绕着一个瓷砖铺成的广场和精心设计的小园林。一个路过的学生家长心满意足地说,这学校很好,还有网球场哩。
今年10月,我第一次造访妞妞家,刚出电梯,他们已经站在门口等候。妞妞妈语气温和地招呼我进屋,她今年39岁,戴着眼镜,显得文质彬彬,和新闻里翻越校门的举动反差甚大。
这套房刚买没几年。餐桌旁的照片墙格外显眼,上面全是一家三口各地旅行的留影。再往里是整墙的大书柜,摆满了夫妇二人的专业书籍。爸爸在贵阳开一间中医馆,妈妈是一家科研机构的副研究员。对面的电视墙,贴着儿童视力表,妞妞参与钢琴、画画等活动的照片与奖状。小阳台被改成妞妞的小书房,绘本与课外书塞满了两个书架。妞妞妈指着那张蓝色的儿童沙发说,妞妞就喜欢坐这看书。
“我真的跟别人想的不一样,我不是因为它是学区房”,妞妞妈说,他们一家原先住在郊区,“房子更大”,之所以搬家,是为了让爱人离中医馆更近一点。
“我们家不鸡娃。”她说。
她给我看手机里的照片:妞妞和爸爸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她说,十多公里路,“妞妞全程一个人走完”。她又翻出几段视频:在山林中,妞妞从两三米高的大石头一跃而下,钻进清澈的河里。厉害吧?她问我。
“我们非常尊重零基础入学。”聊到这儿她提高音调,“她在入学之前真是什么都没学。”
但妞妞的同学们并非“零基础”,许多孩子提前学过拼音和加减法,认识一两百个字。单元测试,全班几乎都是九十分以上。妞妞只考个四五十分。她考八十多分时,还是垫底。妞妞妈说别人那是抢跑,妞妞拿回一张58分的卷子,她依旧感到高兴,“不错,比上次进步了几分。”
接着,她懊恼地对我说:“我当时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局面。我总是觉得,我不在乎她的成绩就行了……但是我没有意识到,她的这种成绩老师不允许,老师会逼你。”
2. 第一次“驱逐”:“为了一个作业,是要逼着我去跳楼?”
北师大贵阳附小是观山湖区乃至贵阳市最好的公立小学之一,每个年级的“3班”又被认为是最好的班。妞妞就在3班,她的班主任姓翟,是“驱逐”风波中的另一个主角。
翟老师教语文,是全市骨干教师,还成立了“名班主任工作室”,吸引不少老师前去进修。一位家长说,翟老师“水平可以”。另一位家长觉得翟老师“强势”,她说,第一次家长会,翟老师就公开说,家长们“神通广大”。意思是,竟然能把她请过来当班主任。
翟老师教学生有一套办法。有阵子语文作业只在黑板上停留几分钟,就被擦掉。妞妞妈听说,“这是训练他们的专注力”。逼得家长们每晚在没有老师的群里四处询问作业。妞妞写字慢,作业记录本上记录的1月26日,语文作业有:《好》P56、家听、一个嘴巴的符号。《好》P56,意思是完成教辅《好字行天下》第56页;家听,意思是回家听写;一个“嘴巴”的符号,意思是读课文。
翟老师还热衷让学生画格子,要在语文课本上画,大格子要分解成小格子,分别填写拼音、偏旁。要在试卷空白处画,改错字或拼音。格子必须用尺子画整齐,手画的不合格。妞妞妈为此想了个办法,买了一堆印章,可以盖出拼音格的,可以盖出田字格的,“蹭蹭盖上去”。
聊起作业,妞妞妈有无数话要讲。她说,如果不陪妞妞写作业,妞妞根本没法在10点前写完。每晚她会在家长群查看作业,然后把每本教辅翻到作业那一页,堆放一旁。等妞妞做完一本,她立刻递上去另一本,“确实会节省很多时间”。然而这个办法试过一阵子,她崩溃了,“真的是在伺候太子读书啊。”
妞妞的爸妈说,妞妞每天作业要写三个小时以上,其中数学作业20来分钟,英语作业一周只有两次,剩下的全都用来写语文作业。实在写不完,妞妞爸亲自上阵,还要模仿妞妞歪歪扭扭的笔迹。有一天,妞妞回家“哭兮兮的”,因为翟老师告诉妞妞,“再让你爸爸给你写,你就别来上学了”。
两人心疼孩子,妞妞患有过敏性咳喘,他们向学校请了几个月的病假,每天只上半天课。
2020年11月,妞妞中午回家告诉爸妈,自己没有完成前一天的语文作业,被翟老师叫到办公室补写。妞妞爸觉得是时候和翟老师好好沟通一下。但电话“打了十几个没人接”。妞妞妈接着打,四五个电话后,翟老师终于接了。我从其他家长口中得知,两人在电话中激烈争吵。
妞妞妈向我解释她当时的焦急:“一个人待在办公室,她触电了或者干嘛了你能负责吗?”她认为这是体罚。她清楚记得翟老师在电话里说,“你们帮她写作业还天经地义的,嫌作业多就别来我们学校读书,你自己转走啊!”
妞妞妈也不示弱:“为了一个作业你就这样,是要逼着我去跳楼是不是?”
有孩子回家告诉父母,老师将电话开启了外放。妞妞妈听见翟老师说:“同学们,你们都听好,你们来给老师作证。”
两人吵架的第二天,班级家委会建了一个没有妞妞家的微信群。第三天,家委会在新群发布了一份请愿书:妞妞妈多次干扰老师教学,污蔑老师“体罚”自己孩子,还威胁要跳楼,“请求贵校劝诫妞妞父母为其办理转学”。第四天下午放学,家委会组织家长们在学校后门签名。二(3)班共有学生39名,37名家长签了名,只有一名家长没有签名。
妞妞妈找校长沟通,11月20日,在校长的主持下,妞妞妈和翟老师见面沟通。双方同意,今后学校对妞妞施行分层教学、因材施教,妞妞一家“不参与鸡娃,但是也尊重翟老师的教学习惯和理念”。
那天,妞妞妈就着中共中央、国务院近期出台的《深化新时代教育评价改革总体方案》说,“风向已经在变了,改革势在必行”。她说,翟老师回复:肯定,我觉得这代学生是看不到了。
第一次“驱逐”失败,为了缓和妞妞家与老师的矛盾,11月23日,家委会的两名成员自发到妞妞家“调解”。妞妞妈称,“是怎么从我们家走出去的,他还不记得吗?脸上都是青的!”她说,两位家长那天来,就是要劝她“要把老师当领导,要绝对服从,要趴下来”。
一位家长讲,“你就是太年轻了,根本不懂人情世故”。另一位家长拿自己举例,有一天翟老师对他说了一句不太客气的话,但“我大气都不敢出,还不是在那里是是是、对对对”。
“调解”到半夜12点多,妞妞妈觉得大家三观不合,“我不干涉你们,你们也别管我”。
3. 第二次“驱逐”:“我们的学习哪里只有作业和考试”
妞妞一家与翟老师“和解”不久,2020年12月,翟老师布置了一篇命题作文《我的老师》。为了避免矛盾,妞妞妈建议女儿写别的老师。但妞妞说不行,翟老师说只能写她。
妞妞交上去的作文只有三行:
“我的老师翟老师,翟老师您的作业太多了不能玩我很不高兴。您的语文课没有意思,很不好玩。”
妞妞妈说,翟老师找到她,妞妞的作文“写得我好伤心哦,你看过没有?”紧接着,她给妞妞妈发去其他同学的优秀范文:
“我非常喜欢翟老师,因为翟老师上课时总是爱讲有趣的话题,逗得全班同学哈哈大笑,所以我非常喜欢翟老师。”
妞妞妈回复说,小孩子童言无忌。妞妞妈还从其他家长那里听说,翟老师当时非常生气,把妞妞的作文发在她与家委会的小群里,“去诉苦”。
据妞妞妈讲述,放寒假前,至少还发生了两件事:妞妞的英语课代表身份,被翟老师安排的另一个同学顶替;妞妞挂在教室墙上的一张自画像,被同学扎了满脸针孔,上面还写着“好坏的她”——“是妈妈”。
2021年3月15日,星期一,新学期开学第三周。那天发生的事情,按照妞妞妈的说法,“一下子把所有的问题都撕开了”。
这天一早,妞妞说她不想去上学。妞妞妈哄着女儿,答应中午放学后去接她。开学半个月,妞妞的状态非常不好,在家常常莫名哭泣,说没有人跟自己玩,作业错误百出,有时夜里失眠,有时则异常嗜睡。
妞妞妈认为这些变化和班主任翟老师有关。翟老师调换了座位,安排四个人围成一个小桌,组成“学习小组”。和妞妞同组的三人中,有两个是“非常强势”的班干部,“打击、排挤”妞妞。翟老师还派两个学生,监督妞妞在课堂上补写前一天没有完成的作业。
妞妞妈很担心。根据学校出具的《关于315事件调查及处理意见》,3月12日晚,妞妞妈给翟老师发去一条1700多字的微信,内容包括明确妞妞不做教辅作业、学习小组管理方式“有失妥当”、不要再拿作业和分数向妞妞施压等。她写道,“在学校里,在教育面前,孩子之间无论分数多少、成绩好坏、家庭背景的高低贵贱,人格尊严都是平等的。”
翟老师回复,她允许妞妞不写额外的练习,同时解释设立学习小组的初衷是希望孩子们学会团队合作,不是要孤立妞妞。“希望不要到了中考高考用分数来选拔孩子的时候,你们再来后悔当初的不在意,我们就特别觉得对不起家长了。”
这段对话很快便传到了家委会那儿。3月13日,家委会多位成员在家长群里发言,感谢翟老师培养孩子用心良苦。深夜,翟老师在群里作了回应:让孩子优秀是她的分内之事,下周要带孩子去省博物馆看看兵马俑,“我们的学习哪里只有作业和考试,我们的评价哪里只有成绩。”
3月14日,家委会在群里进行实名制的问卷调查,问题包括:需不需要老师布置课后作业?需不需要统一订购教辅材料?需不需要老师公布成绩?等等。
在这些分歧之下,3月15日中午,妞妞妈到学校门口准备接妞妞回家。按照学校规定,家长必须由学校工作人员接引,方可进入校园。《意见》中,学校经过调查,那天保安去办公室找到翟老师,翟老师反映并未接到家长要求入校的短信与电话,并告知保安“不予理睬,杜绝放行”。
妞妞妈当时闪过一个念头——妞妞又被关办公室罚写了吗?来之前她只打算跟翟老师谈谈,“谈不了大不了转学”,现在却被拦在门外。北师大贵阳附小的校门,是一排低矮的伸缩门。此时,在门的里面,是家委会的一位妈妈,“受家委会委托在学校跟班”。又是家委会——她的焦虑转为愤怒——“凭什么她能进我不能进”?
妞妞妈两脚一蹬,翻过了学校的伸缩门。那位家委会妈妈赶紧在家长群里发微信:“刚刚,妞妞妈翻进围墙来了,坐等闹事的样子。如果哪些家长有空就麻烦过来,很怕人的勒。”
此时,妞妞妈径直走向教室,透过玻璃窗瞟到妞妞的身影,松了口气。
随后几天,学校调查组访问了5个学生。问题包括:平时和妞妞一起玩吗?有没有老师说不要和她玩?有没有老师说她成绩不好?有没有同学说她很讨厌?得到的答案显示,并没有孤立妞妞。
妞妞妈也在家里访问妞妞,她出示了当时拍摄的几段视频:
妞妞妈:“翟老师是不是没有表扬过你啊?”妞妞:“没有”。
妞妞妈:“也没说你哪里优秀,哪里好吗?”
妞妞:“没,都说我是差的。平时都说我语文差差差差。就像考试之后每次都说我差差差。”
妞妞妈:“翟老师没有发现你英语和数学很好吗?”
妞妞:“没有。我记得有一次翟老师说,语文学不好,数学英语都学不好。我语文是不好,但是英语和数学都学好了,你说这是什么道理嘛?”
妞妞没再回到学校。《意见》称,妞妞至今未返校,据家长反映是孩子内心受到伤害,不愿上学,并非严格意义上的“辍学”,在此期间,班主任每天都会和家长发信息沟通,“但均未收到家长正面回复”。学校调查处理小组还称,从本学期开学至今,学校层面没有得到任何关于翟老师相关体罚和暴力、歧视问题的投诉。
4月,妞妞妈开始向教育主管部门递交材料,据媒体报道,内容包括举报翟老师教唆、指使家委会单独建群,孤立学生,收受礼物,违规超纲教学,违规排名等。观山湖区教育局出具的《信访事项再处理意见书》回复,翟老师在新建微信群、没有及时查明请愿书内容并制止该行为等问题上,“行为确存在不当之处。”“调查未发现翟老师存在唆使家委会或家长的情况。”
8月,贵阳市教育局对外通报违反中小学教师职业行为十项准则典型案例,包括“翟某违反师德师风问题”。通报称,“翟某在教师节期间收受家委会礼品、公布成绩排名、考试前漏题、对家委会排除个别家长单独建群问题默许并参与等行为”,“给予翟某全区通报批评、撤销年级组长职务、取消‘市级名班主任’称号的决定”。
在一系列调查期间,家委会第二次发出“请愿书”,称翟老师“是一个负责任、有方法、有爱心的老师”、“坚决不同意更换老师”。家委会还多次组织召开家长会,讨论对策。多位在现场的家长提到,一次家长会上,一位家长上台发言,认为翟老师蒙受了不公对待。在会议录音中显示,发言临近尾声,他说:“借这个机会,因为刚好有视频,问在座的家长朋友,我们的翟老师是不是好老师?”
“是——”台下回应道。
“此时此刻我们一起声援一下,我们对着镜头......大家一起说,翟老师是个好老师!”
台下齐声喊:“翟老师是个好老师!”
“我想代表我们在座所有的给翟老师、给所有的任课老师鞠个躬,”接着他加重了语气,“翟老师,您受委屈了!”
4. 家委会:“我们更不能让孩子在成为受害者时我们是旁观者”
2012年,教育部发布《关于建立中小学幼儿园家长委员会的指导意见》,家委会的职责包括“参与学校管理、参与教育工作、沟通学校与家庭”。家委会代表家长发声,但问题是,谁能加入家委会?
妞妞妈和家委会的分歧在妞妞入学后不久就产生了。分歧的原委无非就是孩子。
学校要求学生在课桌上铺一层光滑、透明的垫子以保持桌面清洁。身为中医的妞妞爸认为,那样无异于摆了块玻璃在妞妞面前,教室光线通过垫子折射,会伤害眼睛,因此他让妞妞使用一张粗糙的牛皮纸代替垫子。一年级班主任陈老师反对,认为不统一、不好看。妞妞妈找到家委会,希望由他们出面向学校提建议,但家委会认为学校的规矩不能坏,没有答应。最后,妞妞一家自掏腰包,以陈老师的名义为全班换上了统一的牛皮纸桌垫。
一年级,学校举办足球赛,班上23个小孩报名,说好每个人轮流上场。输掉首战后,家委会宣布接下去只派最会踢的小孩上场。妞妞妈当场反对,坚持认为体育运动重在参与,大家都要有机会。在家长群,她与想赢的、和稀泥的家长争执不休。
另一位家长苗苗妈因此对妞妞妈“第一印象不好”。“打比赛肯定是为了赢啊。能上就上,不能上就算了呗。”今年11月,在金华园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苗苗妈说。
她也在“驱逐”妞妞的请愿书上签了字,但她强调,自己是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参加了家委会组织的家长会,去了才发现会议主题是如何应对妞妞妈,保护翟老师。会议到最后出现了一封新的请愿书,“就一张纸,大家传阅,你说我不签字,那种情况下怎么可能呢?”
“她家的情况我真的不知道。”苗苗妈说。她也住在金华园,只在楼下遇到过几次妞妞爸。印象中,妞妞爸“是一个非常儒雅的人”,并非传言描述的那样。
那天,我们是咖啡馆里仅有的客人,但每当提到家委会,她都会不自觉地压低声音,似乎担心隔墙有耳。“我们全部信息都来自,”她换成气声说道,“家委会。”
苗苗妈认为一年级的家委会“非常公开”,会长是毛遂自荐、举手表决,家长只要愿意做事,都欢迎加入。二年级期末,翟老师在家长会上提议家委会换届,会长候选人则是“大家推荐一下吧”,“爸爸也参加”。一位家长起身说,我推荐 X 同学的爸爸。
X 爸爸是贵州一家公司的董事长、某工业协会会长,当下就当选为新一届家委会会长。苗苗妈记得,X 爸爸带着一篇准备好的演讲稿上台发言,首先介绍了自己的诸多头衔;然后,X 爸爸还提到了教育局通报中关于翟老师收受礼物的问题,“当稚嫩的孩子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望着我问,爸爸我为什么不能送老师礼物?我该怎么回答她?”
教育局的处罚通告下发当天,二(3)班的家长群炸了锅。聊天截图显示,多位家长在群里 @ 妞妞的爸妈:
“你不出来啊,你总是要来门做生意,我就改天上门讨教”“凭什么让我们的孩子为你们的愚蠢买单!你们谁也别想一拍屁股一走了之!”
“就算贵阳市的第一名老师也没人敢踏足贵阳北师大附小的我们班.....因为教我们班会有‘身败名裂’的风险。。请问哪个肯来?”
“她翻墙的视频谁有,我们大家都发到抖音上去”
家长们认定,群里有“内鬼”,给妞妞一家提供了截图和录音:
“还有那些递刀子的,你们是咋想的?”“到底是谁告诉你送的教师节礼物是钢笔,价格是多少钱?是谁给你录音的?是谁告诉你我们班拿班会费买了打印机的?”
“请大家擦亮自己的眼睛,或许那个平日里跟你走的最近的、最贴心的就是那个内鬼!”
“我觉得既然我们左右不了老师的结局,我们可以改变内鬼的结局!”
“早就想有这样的机会敞开骂了.....”
凌晨1:28,家委会会长 X 爸爸在群里总结陈词:
“各位家长好!群里大部分都把各自意见表达了,也有小部分家长没有发言。......如果大家希望自己的诉求需要向上级部门反映,可以以学习小组为单位,把各自的意见汇总给我,我可以和个别家长代表一起去反映。......我们不能让我们的孩子成为受害者,我们更不能让孩子在成为受害者时我们是旁观者!”
5. 家长们
“你以后也会有小孩的,是吧?”
金华园一共有A、B、C、D四个区,二(3)班的多数家长都住在这片方圆不过几百米的区域里。妞妞之前经常在小区的橡胶地上滑滑梯、跷跷板,现在,妞妞妈不敢让她独自下楼玩,“怕她有危险”。
班级家长君君妈同意和我见一面。那天她头上戴一顶鸭舌帽,脸上是眼镜和口罩,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见面全程她没摘过口罩,我们就站在一个广场上聊天。后来,她承认自己顶着很大的压力:“其实今天接受你采访,我妈妈是不同意的。”
“我们总共签了两次名。”她说。第一次是放学时接送孩子的老人代签,第二次是某次家长会,有家长堵在门口,不签就不让走。
对君君妈来说,与媒体见面是需要开家庭会议商讨的大事,“万一出了问题,我们起码心里有个底,大家好一致去面对”。教育局约谈家长时,君君妈去了,结果走漏了风声,被怀疑成“内鬼”。她说,“我们家在班级的处境很微妙”。
冬冬妈在一家培训机构的门口接受了采访。她送冬冬来补课,留给我的时间只有一小时。言谈间,她始终强调“忍受”二字:“有时候确实有点凶,但我觉得也正常......哪个老师喜欢调皮、学习不好的?”
“老师布置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作业多的时候,冬冬会抱怨甚至哭泣,她就问冬冬,“为什么别人能完成,你不能完成?”
四周坐着很多家长,冬冬妈时不时拿起手机看时间。“每天都跟打仗一样。”她说。有段时间她被借调去了县城,每天通勤里程超过百公里。她不得不请老人帮忙带孩子,但因为孩子年纪小,又调皮,老人精疲力竭。冬冬成绩一直上不去,老人经常在她面前抱怨,为什么别人家的小孩就能学得好?
上学期,家委会怀疑冬冬妈是“内鬼”。她推测可能是因为冬冬成绩差,而且还和妞妞玩。“我真的好冤枉。”她向我倒苦水。她说她至今没见过妞妞妈,连对方的微信都没有。教育局约谈时给她打电话,第一次她拒绝了,第二次她去了,在一间屋子里,面对取证的摄像机,她说的全是翟老师的好话。“我分明是非常讲政治的人。”
冬冬全然不知班上暗流涌动。前不久他还给妞妞打电话,但是没有打通。冬冬妈不好直说,只能劝他不要打了。
有时候她就对冬冬生闷气,心想:“你真的不争气,搞得我都被怀疑了,你要争气一点,也不会怀疑我。”
采访中我获得了一份不完整的通讯录,上面做了不同颜色的标注,据说绿颜色的是班上被边缘的小孩,9个,黄颜色的则是家委会成员的小孩,12个。接受我采访的君君妈、冬冬妈、苗苗妈都是“绿色小孩”的家长。
为了见到其他家长,那些天我拎着一袋水果在金华园四个区之间来回穿梭。大多数家庭闭门不见。手中的水果迟迟送不出去,最终在变质前被我吃掉了。
有一天,我去敲一个“黄色小孩”家的门,应声的是个男孩。门没开,隔着门,他说大人去上班了,只有他在家。我转身离开。隔一天再去,独自在家的老人让我进屋,然后打电话告诉女儿。老人是男孩的爷爷,男孩的妈妈在电话里声音尖利,控诉我未经大人允许和她儿子对话,她要报警。我被请出去,水果自然也回到我手里。
我给别的“黄色小孩”的家长寄信,希望他们接受采访。当天晚上,我接到其中一人的电话,称寄信这个行为是“恐吓”,他也要报警。这位家长在电视台工作,之前他在短信中说,“没有一个采访是没有立场的。”现在他的语气更严厉:“如果是我的记者,也许我会开除。”
妞妞妈曾经最要好的男同事,也是这个班级的家长。她希望唯一没在请愿书上签字的人会是他。
这位爸爸也住在金华园。第一天我去他家敲门,无人应答。隔两天又去,听见有钥匙转动的声响,但仍不见开门。过了会,楼道口走出一个背着包的男人,说他就是本人。我表明来意,这时门突然打开,一个女人举着手机拍我,朝他喊,什么都别说!然后把他拉进屋,重重地关上了门。
我在等电梯准备离开,这位爸爸追出来,坚定地表示他拒绝回答任何问题,以保护自己的小孩。“你以后也会有小孩的,是吧?”
没签字的人不是他,妞妞妈的希望落空了。
6. 尽心尽力守护孩子:“我愿意,我一定要签”
不停遭到家长拒绝,到后面我在敲门前已经不抱任何期待。到了一户既不是绿颜色、也不是黄颜色的学生家门外。开门的是一个老人,他的头发稀疏,轻微驼背,穿着深色睡衣,踩着棉拖,肩上披着黑外套。他居然爽快地给我鞋套,让我进屋。
老人姓马,今年71岁,是一位退休的老干部。这套房子有160平,是马爷爷在机关工作多年后分到的福利房,他很满意房子的户型,还有集中供暖。现在,他和老伴、儿子、儿媳、孙子一家五口一起生活在这里。客厅的墙上贴满了孙子小马从幼儿园至今拿到的奖状。
得知我从北京来,要谈教育问题,马爷爷很郑重。他问,贵阳话听得懂吗?见我有些迟疑,他接着说,那我讲普通话。
读到这所好学校,马爷爷全家都很开心。前两年,马爷爷每晚守着小马写作业,在旁边用秒表掐时间。一页数学习题,建议5分钟完成,小马3分40秒,建议8分钟的,则是5分钟多一点。完了他花3分钟逐题检查。至于翟老师的要求,马爷爷展现了极强的执行力,比如不同作业要写在不同本子上,他就去文具店买本子,“不是买一个,我买十个”。
这位71岁的老人毫不费力地向我讲解那些细致入微的作业要求。“我已经深深印在脑海里。”他指着自己的太阳穴,一字一顿地说道:“一读、二分段、三标字、四打点。”
他吸了口烟,跟我计算小马每天写作业的时间,英语一周两次,量不多;数学稳定在20-30分钟;语文偶尔多,得写一个小时半,全部作业最多两小时。这些还包括小马“有时这抠一下,那摸一下,去上个厕所再回来”。
话锋一转,他变得严肃起来:妞妞要写三四个小时,那我倒要问问,是不是妞妞上课没注意听讲?或者家长不懂得辅导?“如果全班很多小孩都要做三个小时,物极必反,不用你,不用他,我都会去反映。”
这时候马奶奶回到家,手里提着小马重重的书包。小区到学校的地势高低起伏,60多岁、膝盖不好的马奶奶专门用一辆小推车“运送”书包。每次还得在路口转角,远离老师视线后,才敢让孙子把书包放上去,因为老师规定,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听到我们在聊孙子的事,马奶奶饶有兴致地搬来一只板凳。马爷爷在计算作业时间,她笑眯眯地插了句,“现在要写三小时咯”。这句话立即遭到马爷爷的斥责。三小时是学校和补习班的作业量,我们现在只算学校作业,马爷爷转过头向我解释,语气有些急。
二(3)班频繁更换老师,英语换了三个老师,数学是两个,语文兼班主任也是两个。马爷爷很焦虑,担心小马受影响。他现在回忆起自己小学的事,就记得那会的班主任,可见一个稳定、长期的老师对学生的影响有多深。如果一年换一个,“就是神仙来,总要时间了解嘛。”
本来他满心期待翟老师这学期的家访,“现在家访肯定泡汤了。”他突然有些激动,切换成贵阳话,“所以我还有一个想法,一个跪着的老师,就不能培养一个站住的学生。”
“啊?站住的?”我一时没听清。
“一个跪着的老师不能够教出站着的学生。”这次他换成普通话,意思是他认为老师需要得到更多支持。
今年教师节,家委会号召孩子给老师们折千纸鹤作为祝福。马爷爷折了38个,代表全班38个孩子。他坚决表示:“我就要除掉她,为什么?我就是惹不起,我躲得起。”
家长们联名请愿那天,小马的父母上班没时间,委托马爷爷去看看能不能签。马爷爷过去看了请愿书内容,决定要签名。
他说起这件事,态度很坦荡。别的家长有所顾虑,只把名字签在后面。“我签在前面,真的,我签在头几个。我愿意,我一定要签,就签我的名字,如果找到我,我负责任。”
遗憾的是马爷爷去不了家长会。按照学校规定,家长会只让学生的父母参加。我问他想不想有这个机会。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羞赧地笑了起来,像是真诚地憧憬一件特别美好的事,说:“我当然也想啊,我想亲自去听一下。”
小马升入三年级后,马爷爷辅导孙子功课已经感到吃力了,现在这项工作交给孩子妈妈。马爷爷和老伴每晚9点就回房间休息,往往那时小马还在写作业。他们睡不着,“就想着孙子还在写作业”。我们来访的前一天晚上,10点多,马爷爷起身去看小马,发现他作业已经写完了,在做阅读打卡——这个项目由家委会成员发起,他们认为这段时间孩子们的作业变少了。
每逢小马考试前夜,马爷爷的睡眠质量更差。二年级的语文期末前,老师发了几套模拟卷。马爷爷陪小马复习,卷子有道题:一军舰。“这个题目你要注意,可能要考。”马爷爷指着“艘”字,对小马说。他教小马如何写“艘”。过五分钟,他说,你再写一遍我看看。第二天果然考了这道题,小马还是写了错别字。“扣0.5分。”马爷爷长叹一口气,“我觉得很遗憾。”
这位尽心尽力的老人每天准时去公园锻炼。小马考试的早晨,他会紧张,在公园里看手表,哦,9点10分,他心想,小马已经开始考试了。10点30分,这会该交卷了。马爷爷又点了一支烟,两手一摊:“其实小孩考试与我无关嘛。这就是我们这一代老人的悲哀嘛。”
马爷爷干过很多工作,换过不少住所,2011年退休后,就一直住在这里。唯一的儿子也是在这里结的婚,生的小马。小夫妻婚后一度搬出去住过几年,但小马自出生起就一直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坦诚地说,马爷爷退休后的主要生活就是带孙子。他有一份不错的退休金,还有另一套房子的租金,除了给孙子买各种学习材料,也会经常“悄悄”补贴儿子。
“我很满意的。天伦之乐。”马爷爷说。他特别高兴地提到,有一次小马写作业,用“要”字造句,小马的造句是:我要好好学习,准备将来考上清华大学。
最后一次见马爷爷,我们围坐在一张电炉桌旁,老人把脚踩在桌子边上取暖。他认真地说,要把自己的身体搞好,活长一点。“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看到孙子......"
“结婚?”我插嘴问。
“结婚我都没,我现在71岁嘛。现在小孩他今年是三年级,他是6岁,7岁差一点。”马爷爷说。他计算起来,小学还有三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应该能看到小马考上大学的那一天。——“九年,我想这个愿望可以看见的”。
7. 真正的主角——妞妞:“我不想说”
采访全程涌现出关于妞妞妈的各种传言。光是在马爷爷的家中,就有不下四种。他至今记得小马念金华园幼儿园时,据说是妞妞妈向教育局反映,才取消了毕业前的长桌宴。一年级的陈老师也是被妞妞妈气走的,“我到现在都怀念陈老师。”他说。
那天妞妞妈给翟老师打了很多电话,后者不得已才接起来。传言声称,翟老师开了电话外放,但考虑到孩子在场,用英语和妞妞妈吵架。更糟心的是,他得知妞妞妈有“忧郁症”,强行翻校门进学校,“一旦发作”,会不会影响到小孩的人身安全?
马爷爷弹了下烟头,接着吐出淡淡的烟圈:“我们认为是在闹,在不断找麻烦。”
妞妞妈表示,关于她的各种传言都是无稽之谈。她给我看妞妞的幼儿园照片,根本不在金华园;陈老师是升迁了才走;她和翟老师吵架当然是用中文,但她曾经写过一条英文朋友圈,翟老师莫名用英文在底下评论,两人就此切磋一番;另外,她也否认了“忧郁症”。
我向翟老师发去采访请求,提及有人告诉我,翟老师对孩子认真负责,是个优秀的老师。很快便收到她的回复:“因为组织要求,我现在暂时不方便接受采访,如果有需要发声的时候,我会主动联系您的,您的判断没有错!”几天后,我到翟老师家敲门,无人应答。直到离开贵阳,我也没能见到她。
如今,妞妞借读在一所离家20多公里远的民办小学,每天都有充裕的时间去户外玩耍。妞妞妈说,妞妞现在更开心了。有个晚上我陪她写作业,一项作业是读一本科普书,另一项则是动手制作绘本。她只花了半小时。书桌上放着一朵用银杏叶做成的玫瑰花,那是妞妞从学校带回来送给妈妈的礼物。
妞妞妈提起一个美甲师,为了给孩子减负,拒绝购买课外教辅,结果遭到老师质疑,“你不让孩子好好读书,难道像你一样当美甲师吗?”美甲师陷入自我怀疑。她当即告诉美甲师,你做的事情是对的。后来她经常想起这件事,可能是她的工作和家庭条件,使她有底气这样做。
外界定义妞妞妈是“拒绝鸡娃”的家长,但我在妞妞家的客厅墙上,看到一张妞妞过去的作息时间表。妞妞妈后来解释,这不是一个“军事化”的作息表,只是一个参考:
我和妞妞成为朋友的标志是在一个晚上,她主动邀请我去她的房间参观。此前我只有趁和妞妞妈聊天的空隙,和妞妞闲聊几句,或是在客厅陪她踢会足球。妞妞出现时,妞妞妈总会中止谈话,她说她害怕妞妞听到伤心事。
妞妞的房间摆着一张崭新的儿童上下床,下面的床铺被撤掉,变成小空地,四周立着她画的美术作品。还有一个粉色秋千,挂在床沿边。但凡看得见的角落都被各种布偶填满。她爬上床,兴奋地向我介绍最喜欢的布偶,其中有两只是小时候参加英语培训赢来的。床的尽头是一架黑色钢琴,她给我弹曲子之前,说只能一个人听,将尾随进来的妞妞爸推出房门。
有天我和妞妞妈开车去接妞妞放学。回家的路上,妞妞坐在儿童座椅,和我们分享在新学校的开心事。她突然提到,今天文言文课的老师问大家,什么是自由?
妞妞妈有些惊讶,追问妞妞是怎么想的。妞妞稍微挺直身子,有些害羞地说,自由就是按照一定的规则,“随你玩”,现在的学校自由,而有的学校就不自由。
她曾经所在的北师大附小同学刚升入三年级。我见到的那几位家长,这学期至少给孩子报了两门补习班。妞妞有阵子只能在小区里找幼儿园的孩子玩,她无奈地告诉妈妈,同龄的朋友都在楼上写作业。
“我不喜欢这个老师,她对我太坏了,哼。”有天晚上,我和她聊起翟老师。我问老师哪里坏。她头也没抬地说:“我不想说。一说起码要讲很久,起码15分钟、20分钟。”
这天下午妞妞回家时,在车上透着车窗见到了曾经的同学,但她没有喊人家名字。本来她们是很要好的朋友,就住在楼上楼下,现在她平静地说,“没缘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