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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关于未来的答案都书写在历史中。谁能了解一座小镇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就能一窥某个行业的起落,以及中国制造征途中的某一精准截面。

过去,小镇曾处在两种形象的交叠中。

丹麦巨轮艾玛·马士基闯入深圳盐田港。为小镇带来17万吨英国生活垃圾和“洋垃圾处理场”的戏谑称谓。小镇的另一面,是被授予“中国铝型材第一镇”的高光时刻。

不止一座小镇成为了时代的风筝。在粗放发展中崛起,快速形成产业集群。又在土地资源饱和、环境污染加剧下彷徨在节能减排和去除落后产能的断腕途中。

今天故事的主角——大沥,铝业淘金者的圣地。如果将广东看做一条通向南海的舌头,那么位于佛山和广州西北交界处的大沥,是舌根——正主导铝业话语权。

如今大沥的铝型材、全铝家具畅销30多个国家,在内外经济双循环下,向制造业高附加值两端螺旋攀爬。

铝业产业图图源:同花顺iFinD

这里出产的铝材出现在神舟飞船上。也支撑起迪拜高楼哈利法塔的外墙面。

四十年,这座广东小镇的发展轨迹,还原出中国制造业从粗放发展到集约转型的路径——

供给侧改革、往微笑曲线两端延伸;落后产能退场,专精特新企业留守;总部经济形成。是大沥给中国制造提供的一份可参考的转型答卷。

所有粗放的,无序的,本能的,终将成为过去。

一、粗放生产

1983年,布票取消,但人们的服装仍以灰、蓝、绿三色为主。央视第一届春晚,女主持人身着用5元港币淘到的红衬衫。引领一时时尚。

1983年首届春晚,刘晓庆的衬衫成为灰蓝绿中的一点红图源:央视

小镇铝业发展的起点,也跟上了建筑行业的新风——铝型材。

1983年12月,北京长城饭店试运营。这座建筑以铝合金为代表的铝型材结构搭配反光玻璃,被北京人称为“玻璃大厦”。18层楼面如同镜子,透出现代主义气息,也映照出改革开放初期,一个市场需求汹涌的时代。

此前,国内建筑多采用钢、铁、木门窗装饰,铝型材是军用物资。直到1970年代末,国内只有少数驻华使馆、驻外工程才用得上铝型材门窗。

长城饭店在北京扇动时尚的翅膀,风卷向全国,催热铝型材商用道路。广东站在改革开放前沿,大沥人很快捕捉到了风口。1984年,大沥人邝锦华、梁灼林创立谢边铝型材厂。这里走出了大沥第一家铝型材厂,也是当时国内少有的民营铝型材厂。

生产之初,一道难题需要破解——小镇没有铝矿资源,要找原材料。一段如今少有人知的历史,在当时帮了大沥铝业大忙——回收五金炼铝。

广东人脑子活、爱闯荡。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一群大沥人聚集广州,他们在茶仔园以回收和拆解废旧五金谋生。市场经济开闸时,大沥人重操旧业:一个家庭式作坊,配上一台机器,经过简单加工,便可制成半成品铝锭。

卖出一吨铝,赚上好几千元。

炼铝无疑是一个金矿,80年代的一千元,可以在农村盖上一间房。一时,大沥冶金小作坊兴盛——铝型材原材料不愁了。粗放炼铝带来高污染、高能耗,为后续行业整改埋下伏笔。那是20年后的事。

改革开放初期,大沥民营企业买不到,也买不起决定铝型材质量的关键设备——挤压机。善变通的大沥人就用便宜的塑料压塑机顶替。

一条条粗糙的铝型材从压塑机中吐出,在当时大沥人看来,是一段段白银,不愁卖。

铝型材生产工艺流程

要致富,先修路。大沥地处广州与佛山交界处,80年代一条广佛公路成为四川、广西、重庆等外省市货车通往广州的必经之路。大沥是这条公路的西门口。

广东省外货车司机在广州卸完货后,很少会空载而归。他们会驻足大沥提货,赚上一笔返程的外快。就这样,大沥铝型材顺着这条道路,走出省外。

如今有人会怀念改革开放初期,那个需求遍地的年代。在大沥铝业人的回忆中,市场多了一份狂野的味道。

曾有大沥人远赴无锡,以3成市场价拿下铝型材挤压机,反手倒卖到大沥,几个月里赚了1700多万元。那在90年代初。

同一时期,大沥铝型材厂门口挤满拿货车辆,销售紧张时,一天涨价好几百。甚至有司机连续几天拿不到货,绝食要挟。

当年飞奔的大沥铝业还催生出一门新职业——星期六工程师。

每周五傍晚,广州院校不少教授选择外出,为私企解决铝型材技术难关。他们一天能拿四五百,也有人日薪抵半年工资。

可以说,是中国铝型材商用的风,搭配粗放的生产线,让大沥这座面积不过126平方公里的小镇,成为时代的风筝。

风筝扶摆直上,呼应着1990年起5年间,大沥铝型材产量翻动78倍。

到了1995年,大沥铝型材厂发展至147家,铝型材集群雏形显现。全国各地厂商来到大沥寻找商机,期望在那个市场奔腾的年代掘金。

二、柠檬市场

大沥铝业狂奔时,隐忧早已埋下——大沥铝业主要做建筑铝型材,技术含量与进入门槛低,产品同质化明显。产能扩张下,从90年代中期起,建筑铝型材市场开始饱和。

市场出现了一个悖论:铝型材是标准化产品,企业原本可以通过规模化生产降低成本。依靠扩产能提升效益,在产能过剩的档口,企业钱越难赚,竞争愈发激烈。

价格战,从不会在产能过剩时缺位。经济学中,劣币驱逐良币,商品质量持续下降,被称作“柠檬市场”。

大沥铝业的价格战,让市场迅速变“酸”。

1995年,一些不良商家通过增加包装纸重量降低成本,以低价吸引买家获利。很快,这一恶习盛行大沥。铝型材价格越走越低,纸张分量越来越重。疯狂时,有商家每卖出1吨铝型材,有600-700斤是纸。

如果此时不能扼制这一苗头,大沥铝型材集群名声受损,信任危机不只对应着订单流失,还可能是一个产业集群的集体阵亡。

政府出手了两记重拳:

1. 加强市场监管;

2. 鼓励企业采用国际先进管理标准生产。

1995年佛山市政府公开“灵通价”,这代表大沥铝业行业最低价格。有了灵通价作参考,可以让买家从价格上判断铝型材产品质量。灵通价也能避免不良企业通过不断降价,拉低行业整体价格水平,卖出低质量产品,排挤“良币”的生存空间。

大沥铝业粗放发展的某个节点上,政府倡导标准化生产,让一些铝型材企业提升了品牌意识。90年代中期,大沥铝业以代加工为主,自由品牌占比不到10%。

当时有企业希望创立品牌,但缺乏技术支撑,无法打开市场。

经过原始资本积累,一条引进、吸收的路线摆在大沥铝企面前。一时产业集群中,技术转型星火闪烁。这一期间,坚美、亚洲铝厂等大沥企业频繁到发达国家取经,带回了日本宇部、德国西马克、意大利不莱达的压缩机和相关工艺。

其他企业也在试错,砸棒机、液压剪等新设备曾在大沥流行,只是生产过程中会改变铝型材成分,影响品质,最终昙花一现。

行业金字塔上方的企业在跟紧工艺,处于低端的一些企业不思进取。它们选择捡漏大企业淘汰的机器,大肆扩充产能。

市场变得割裂,强者越强,弱者更弱。良币与劣币成为大沥铝业的两股河流,争夺出海口。

2003年,大沥镇等来两个消息。

那年,大沥建筑铝型材产量占全国1/3,全国十大铝型材品牌超过半数来自大沥,被中国建筑金属结构协会授予“中国铝型材第一镇”。

也在2003年,大沥铝型材厂数量从高峰期的180多家下降至110多家,超过1/3企业被市场劝退。

潮水褪去,需求饱和时,市场成为行业的筛子,沥去行业水分,试图留存下部分往大、强、精转型的企业。

三、产业空心化与洋垃圾倾泄

大沥还未从中国铝型材第一镇的消息中缓过神来,此前粗放生产带来的隐患就集中爆发了。

2003年,大沥唯一一家上市公司亚洲铝厂为了扩建产能,决定将全部产线迁出大沥,搬到几十公里外的肇庆。小镇失去一张铝业王牌。

并不是大沥政府不挽留。按照亚洲铝厂1万亩厂房估算,年产值可达200亿元,超过2006年大沥铝型材工业总产值187亿元。毕竟哪个政府都不愿错过一个纳税大户。

在大沥,亚洲铝厂占地只有300多亩,而此时大沥的工业用地几乎饱和,无法满足亚洲铝厂的需求。

扩产,对应降成本。经过10年发展,到2007年大沥土地租金已经翻了十多倍,员工工资也涨了3倍。这说明大沥正在失去工厂投产的吸引力。

2007年,大沥有10%左右铝型材企业整体搬迁,50%企业在大沥之外建设生产基地。

一种悲观情绪在酝酿,当头部企业离场时,中小企业仍在夹缝求生,大沥这只曾经飞得最高的风筝,可能因为产业空心化而断线。

2007年1月,英国天空电视台报道一则新闻,镜头下,丹麦巨轮艾玛·马士基闯入深圳盐田港。

艾玛·马士基刚为欧洲人送去189万份圣诞装饰品、22吨越南茶叶和1.28万支MP3播放器。抵达广东,没有送来圣诞礼物,从397米长蓝色船身上卸下的是17万吨英国生活垃圾。

洋垃圾伴随争议的瀑布,倾泄而下。

这则新闻标题为《英国垃圾终点站在中国》,指向大沥镇一个村庄——联滘。

200多辆运载洋垃圾的货车进入联滘工业园区。工业区里,洋垃圾堆积如山,烟囱冒着黑烟,周边河道散发污浊味道,常年生活在垃圾场附近的儿童,很容易发烧感冒……

英国每年向中国输出200多万吨自身无法消化的生活垃圾。享受着下午茶和青山绿水的英国天空电视台的记者说,“这是我见过污染最严重的地方!”

这则新闻刺痛了国人,以牺牲环境为代价的粗放生产模式,同步被反思。

2007年1月15日,大沥所在的南海区政府下发通知,要求大沥镇整顿、关停废旧物品回收加工区。大沥政府则要求加速整顿污染企业,所有企业站在同一起跑线上,整治不达标就会被关停。

政策的雨最先瓢泼在大沥铝业。铝业具有两高一资特点:高能耗、高污染、重资源。大沥部分小型铝型材企业技术创新投入低,产品低端,无法跟上节能减排的要求,成为整改重点对象。

到了2008年,大沥铝型材企业从上百家,锐减至50多家,清退了大约一半。到了2009年11月,大沥政府关停一批小熔铸企业和170多家小铝型材企业。

可以说,企业外迁、环保整顿,是经历粗放发展后,大沥铝业的发展转折点,也是制造业转型必经的十字路口。

这也印证了制造业发展的一条客观规律:

当一个地区的经济总量偏小、发展缓慢时,发展主题往往是产业做大、规模提速。直至经济总量放大且持续高速发展,地区必须面对转型升级的阵痛,以牺牲一定程度上的发展为代价——壮士断腕。

四、总部经济与定价权

饱和的土地资源,上涨的生产成本,提升的环保门槛,顺着时代的风,射向中国铝都的靶座。广东铝都从时代高位跌落,需要思考如何绝处逢生。

首先,是产业症状。2010年前后,大沥铝业产业集群的三大主要问题:

1. 以生产低附加值的建筑铝型材为主

当时一吨成本为2万元的原铝锭,在生产线上经过熔铸、挤压成为铝型材后,出厂价格是2.3万元,再扣除辅助材料2000多元,实际利润不足1000元。相比而言,工业铝型材、装饰铝型材附加值高,只是当时大沥的高精尖产品少,缺乏竞争力。

2. 行业发展依赖大型企业

当时大沥除了十多家企业初步形成一定规模外,70%为中小企业。小而分散,发展后劲不足。

3. 大沥铝业少有上市公司

在港交所上市的亚洲铝厂曾是大沥唯一一家上市铝企,但此时在搬迁中。剩下的企业缺少了上市这一融资途经,很难扩大生产,形成规模效益。市场行情低落时,中小铝企也会缺少抵抗资金风险能力。

这三条,分别对应的解决方案是:

产品结构转变、形成规模生产、增加融资途经。

其中,政策的关键牵引,是发展总部经济。

如果此时大沥能吸引到铝企总部集群,通过总部与制造工厂分区联动协作,大沥的产业链仍能辐射到周边工厂,中国铝都的地位仍能维持。

率先搅动大沥铝业池水的,是一条鲶鱼,全球第一大氧化铝供应商、电解铝供应商——中铝。

2007年年中,亚洲铝厂产线过半时,大沥政府与中铝合作中铝南海合金项目,改善大沥铝业缺少巨头的境遇。

从某种角度上看,中铝作为巨头总部进驻,能给当地企业提供原材料铝棒。原材料供应链缩短了,产业配套支持同步提升。

中铝还给大沥带来铝材的深加工和高端铝合金产品,从原材料起步,倒逼大沥铝业往高端制造升级。

中铝影响力辐射下,工业铝型材领域的日本汽车变速箱、高端铝合金领域的新加坡电脑硬盘项目同步进入大沥所在的南海区,形成高端制造产业链。

为了吸引总部入驻,大沥开辟工业用地,兴建以南海有色金属工业园为代表的的高标准铝材加工区,聚拢一批头部企业、名牌企业和第二战队的中小企业,改变原先小而分散的结构。

大沥铝业专精特新企业及科技型中小企业信息来源:企查查 制图:立方知造局

之后,政策逻辑围绕将大沥建设为铝型材交易、信息、物流中心,以主导铝业话语权。破局,是2013年11月,大沥筹建广东省第一个有色金属原材料现货交易平台。4个月后,广东有色金属交易平台成立,大沥承担有色金属交易结算和融资担保环节。

大沥铝业往往按年、半年记账,如果企业无法收取应收账款,容易造成资金链短缺。交易平台则给大沥铝业提供一条融资新途经。

同时,平台通过电子交易系统,可以交易双方对接供求,提供合同订立、履约监管、资金结算、供应链融资、仓储物流、质量检测和纠纷处理等服务。

2019年,可以说是大沥铝业的关键时刻,那年有色金属交易中心开始发布以大沥为主的“华南铝价”,意味着大沥掌握了铝业的定价权。

在制造业转型的困惑期,政府总扮演着火车头的角色,行驶在扶正的轨道中,承载着一个行业的远方。在这一时间节点上,大沥政府引入巨头,形成鲶鱼效应,倒逼产业链升级。

去产能之后,大沥通过形成总部经济,尽管当地铝企数量少了,竞争力却变强了。

五、站在微笑曲线两端的两兄弟

一对同时创业的大沥兄弟,相同起点下,走过不同轨迹。

20多年前,弟弟梁润雄在大沥谢边工业区创立雄业铝型材。哥哥梁永雄则在500米外创建永丰铝型材。

与弟弟一心扑在建筑铝材、工业铝材扩张布阵上不同的是,梁永雄选择了细分行业遮阳铝材做专做精。如今的永丰铝型材成为一家专精特新企业,成为细分行业的隐形冠军。

梁永雄选择的是微笑曲线的上游,每年投入3%以上营业额,通过技术沉淀和设计,获取高附加值。

相比而言,弟弟的成绩则要晚一些。2014年,梁润雄看中了一个铝业新机会——全铝家具。

那年,大沥只有4家做全铝家具的企业,雄业铝型材便是其中一家。从铝型材领域跨界到泛家居,对应的是一片万亿的市场。铝型材企业跨界转型,拉开序幕。

梁润雄的全铝家具产品出口海外,获取更高受益。

2年后,大沥做全铝家具的企业突破1000家,如今全铝家居产业链上下游企业超过3000家。

一个裂变的市场,还原出微笑曲线的下游端——通过品牌销售,提升产品的利润空间。

两兄弟的故事,都从原先的低附加值向微笑曲线不同端试探。这是制造业转型的侧面。

经历过粗放生产的狂奔,价格战下的乱象,直至节能减排和污染治理下的转型,困顿之后,大沥铝业轨迹变得清晰——转向高附加值制造。

作为改革开放后,率先富起来的地区,大沥的故事有着前兆意味。在很多关键节点,我们都能看到一些中国制造业的截面——一个豪放粗糙的汉子,收拢性子,转向精致和节制。

变化的不只是一座小镇的气质,还有新形象赋予的行业话语权与影响力。

立方知造局回顾的,是小镇的铝业兴衰,也是在地区产业空心化、制造业转型的某个关键点,寻求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

一条头部鲶鱼、一种总部经济、一条专精特新的发展道路和一款高附加值的新产品。

沙漠中,世界最高楼,迪拜哈利法塔。2600吨铝型材正在其外墙上闪着银光。

你可以永远相信中国小镇。大沥出奇迹。